古文觀止·《左傳》·蹇叔哭師
(僖公三十二年)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1】:“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2】,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蹦鹿L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3】。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 使出師于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 【4】! 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惫怪^之曰:“爾何知! 中壽, 爾墓之木拱矣【5】!”
蹇叔之子與師??薅椭?曰:“晉人御師必于殽 【6】。殽有二陵焉 【7】: 其南陵, 夏后皋之墓也【8】; 其北陵, 文王之所辟風(fēng)雨也【9】。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
秦師遂東。
【注釋】
【1】 使: 派使者。
【2】 管: 類似現(xiàn)在的鎖和鑰匙。
【3】 悖(be) 心: 叛逆作亂之心。
【4】 孟子: 即孟明, 姓百里, 名視?!白印笔菍γ厦鞯拿婪Q。
【5】 中壽: 約指活到六七十歲。從文義推測, 蹇叔當時大約有七八十歲了, 過了中壽年齡。蹇叔, 秦國元老。木: 樹。拱: 兩手合抱。
【6】 殽: 同“崤”, 山名。在今河南洛寧縣西北, 地勢極險。
【7】 陵: 大山。殽有二山, 稱為東陵西陵, 相距三十五里。
【8】 南陵: 即西陵。夏后皋: 夏代的天子, 名皋, 是夏桀的祖父。
【9】 北陵: 即東陵。文王: 周文王。辟: 同“避”。
【賞析】
燭之武說退秦軍后, 秦穆公派杞子等人駐守鄭國。過了兩年多, 一代霸主晉文公去世, 使得秦穆公燃起了借此進霸中原的欲望。正在這時, 秦將杞子從鄭國派使者帶來的消息:“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 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更激起秦穆公勃勃雄心, 以躍躍欲試。
“穆公訪諸蹇叔”, 意思是, 秦穆公拿這件事去征詢蹇叔的意見。在這里, 我們可以看到蹇叔在秦國地位的不一般, 而正是蹇叔地位之不一般,反過來也就使得蹇叔的意見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換句話說, 如果身處高位的蹇叔都不能勸轉(zhuǎn)秦穆公改變主意, 那就不可能還有誰再出言進諫。因此,“穆公訪諸蹇叔”, 自然引起讀者對蹇叔如何勸諫的強烈關(guān)注。
“蹇叔曰:‘勞師以襲遠, 非所聞也。師勞力竭, 遠主備之, 無乃不可乎? 師之所為, 鄭必知之。勤而無所, 必有悖心。且行千里, 其誰不知?’”細辨文理, 這段話應(yīng)為“勞師以襲遠, 非所聞也。且行千里, 其誰不知?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師勞力竭,遠主備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無乃不可乎?”兩相對照,不難看出蹇叔這段話語序之混亂程度。每個人都是在特定的情境、心境下使用各自的語言的,因此語言也就往往折射出特定狀態(tài)下人們的精神風(fēng)貌。作者在這里,正是巧妙地運用了語序之顛倒混亂,表現(xiàn)出此情此境蹇叔內(nèi)心的強烈不安。由于鄭國距秦千里之遠,“師之所為,鄭必知之”,說明至此,意猶未足,“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再作一次強調(diào)。蹇叔在這里之所以反復(fù)渲染強調(diào)鄭國與秦國相距遙遠這一事實,目的是針對杞子所謂“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千里行軍,天下孰人不知?眾目睽睽,哪有什么“潛師”的可能?“潛師”既不可能,長途跋涉又將導(dǎo)致“師勞力竭”,這場戰(zhàn)爭的不利因素,不是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的嗎?但是,人的悲劇就在于,在頭腦發(fā)熱的情況下,人往往面對事實而視若無睹。蹇叔的焦慮與不安,正是基于秦國可能盲目發(fā)動這場不利的戰(zhàn)爭,當這種焦慮傾瀉為急不擇言、苦口婆心的進諫時,其中洋溢的自然是愛國的拳拳之心??墒乔啬鹿]有因此而改變想法,“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于東門之外。“蹇叔所擔心的事,終因秦穆公的一意孤行而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
“蹇叔哭之曰……爾墓之木拱矣!”為一層。人生之哀,莫過于人與人之間難以相互理解,莫過于眼睜睜地看著事物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向毀滅。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人的力量之渺小。蹇叔一腔忠忱,卻不被理解,滿腹經(jīng)綸,卻不能阻止秦國出師覆滅的悲劇,人生之悲,驟然襲上心頭,不由情不自禁,失聲痛哭。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閱盡滄桑、年近古稀的蹇叔?因此,一個“哭”字,凝聚了蹇叔內(nèi)心深處對秦國攻鄭的無限憂慮與焦灼,而一個白發(fā)蒼顏的老人,為國家的命運而淚流滿襟,其精神境界,自然令人感動不已。
“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白虎通·崩薨篇》云:“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翱梢娔股现矘涫枪湃孙L(fēng)俗,且依死者之地位而有所不同。全句可譯為,你知道什么?你要是只活到中壽就死掉,現(xiàn)在你墓上的樹木也有兩手合抱那么粗了。秦穆公在這句話中表現(xiàn)出他不僅不為蹇叔之哭所動,反而愈加感到不滿與反感,在字里行間潛藏著“你這該死的老朽”的詛咒。客觀說來,秦穆公并非昏庸之輩,在他執(zhí)政期間,招賢納士,勵精圖治,使秦一躍而成為大國,為秦始皇最終統(tǒng)一的大業(yè)奠定了基礎(chǔ),而蹇叔本人,就是他派人用厚禮從宋國請來并聘為上大夫的。因此,如果說蹇叔之“哭”對于一個曾經(jīng)滄海、閱盡人間世相的老人來說是失態(tài)行為,那么秦穆公的無禮同樣也是一種失態(tài)。但是,蹇叔的失態(tài)是源于清醒的理智判斷,而秦穆公的失態(tài)則是利令智昏,在頭腦發(fā)熱中失去了理智判斷;蹇叔的失態(tài)是由于滿腔的愛國熱情不被理解所致,而秦穆公的失態(tài)則是因為自己的意愿不被逢迎而發(fā)。同是失態(tài),作者卻以其生花妙筆寫出了不同的人情性格,令人玩味無窮。
“蹇叔之子與師……秦師遂東”為文章的最后一段,與上文蹇叔哭師略有不同的是,此處蹇叔哭的是骨肉的別離。六朝詩人江淹在《別賦》中說:“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比松谋瘹g離合,總是牽動人們的靈魂情思。但月亮缺了,畢竟還有圓的時候;人生別了,依然還有重逢的憧憬,而蹇叔與他的兒子,卻是永無團聚之日的死別,在這一別之后,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不但不能一享天倫之樂,反而將蹣跚于古道小徑中,掩埋自己心愛的兒子。人生的傷感與悲涼,無不滲透于蹇叔的痛哭聲中。
表面看來,這層中蹇叔哭子似乎與蹇叔哭師相脫節(jié),但是,一個真正愛國的人,一定對人生充滿著熱愛,一定能夠以摯愛的心靈來擁抱自己的親人。個人與國家的命運總是休戚相關(guān)、榮辱與共的。詩人杜甫在《春望》中寫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將國家時難與家人恨別融為一體,從而產(chǎn)生驚心動魄的家國之痛。所以蹇叔哭師,一方面體現(xiàn)出蹇叔對骨肉的深情;另一方面,寫出了一場盲目發(fā)動的戰(zhàn)爭,將釀成無數(shù)家破人亡的人間悲劇,從而深化了蹇叔哭師的內(nèi)涵和意義。
“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fēng)雨也?!惫湃酥厮?,墓地所在,往往被視為風(fēng)水寶地。因此,無論是“南陵”還是“北陵”,在歷史上都或為“后皋之墓”,或為“文王之所辟風(fēng)雨也”。都擁有引為驕傲的歷史。但是,秦軍不僅沒有在這傳說中神圣的地方增添新的光彩,卻只能以自己的愚昧而留下恥辱的記載,歷史悠悠,“秦軍遂東”的悲劇結(jié)局在這種反襯中益發(fā)顯得慘淡。
全文圍繞著是否攻鄭這一焦點,蹇叔言諫,蹇叔哭師,蹇叔哭子與秦穆公拒諫,秦穆公出師,秦軍遂東兩相對比,層層深入地展示了秦穆公與蹇叔的矛盾沖突,并在這種沖突中細膩地捕捉勾勒出特定狀態(tài)下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言近旨遙,令人對其中的意味遐思不已。歷史,是人類對自身活動的反思,秦軍此役敗后,“秦伯素服郊次,向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杜鵑啼血般的蹇叔之哭,終于還能得到悔悟后秦穆公的理解,這或許能稍稍慰藉我們因蹇叔哭師而產(chǎn)生的沉重心情,但卻無法使我們淡忘其中的教訓(xùn):在逆耳的言語中,在苦口的滋味里,莫忘了其中殷殷的勸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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