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題孔子像于芝佛院
李贄
人皆以孔子為大圣,吾亦以為大圣; 皆以老、佛為異端(1),吾亦以為異端。人人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父師之教者熟也; 父師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儒先之教者熟也(2); 儒先亦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則吾不能”,是居謙也(3)。其曰“攻乎異端”(4),是必為老與佛也。
儒先臆度而言之(5),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朦聾而聽之(6)。萬口一詞,不可破也; 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誦其言”,而曰“已知其人”; 不曰“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至今日,雖有目(7),無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既從眾而圣之(8),亦從眾而事之(9),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10)。
〔注釋〕(1)老、佛: 指道教和佛教。(2)儒先: 儒學先輩。(3)圣則吾不能: 語見《孟子·公孫丑》所引孔子言。居: 為。(4)攻: 攻擊,討伐。異端: 指儒家以外的其他思想學說。語出《論語·為政》。(5)臆度: 主觀猜測。(6)小子: 晚輩。朦聾: 同“朦朧”。(7)目: 這里指眼力,即正確判斷是非的能力。(8)圣之: 把他當作圣人。(9)事: 侍奉,供奉,指供奉孔子像。(10)芝佛之院: 湖北省麻城東三十里的一座佛院。
〔鑒賞〕公元1584年,五十八歲的李贄孑然一身由湖北黃安移居麻城,在龍潭湖畔的芝佛院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著書講學活動。本文就是李贄在芝佛院時寫下的。它針對長期以來宋明道學家盲目尊孔的作法,以及社會上“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 (李贄: 《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的風氣,以犀利辛辣的文筆,莊諧并用的手法,巧妙地揭示了俗儒、假道學的無知與虛偽,從而有力地證實了“人皆以孔子為大圣”的荒謬可笑。全文分為三段。
首段以欲擒故縱之筆,推本溯源,步步尋出“大圣”、“異端”之說的由來。起句開門見山,指出時至今日,“人” “吾”皆以孔子為大圣,以老、佛為異端。第一人稱代詞“吾”,在這里是泛指。既然“吾”之見完全是依循“人”之見,則說明自己本無定見。細細體會,開頭這兩句話,暗含譏諷,頗有言外之意。作者落筆即標出“大圣”“異端”二目,并以此作為全文議論辯說的核心。“人人”二字以下,文勢陡起急轉,作者一連用三組排比句式,層層遞進,自駁自解,有力地證明了由“人人”到“父(親)師(長)”、乃至 “儒( 學 )先(輩)”,實際上皆“非真知”何為“大圣”、何為“異端”。這樣就勢必牽扯出“儒先”引為典據的孔子之言。“圣則吾不能”,是孟軻轉述孔子的話。從孔子的原話可以看出,他對子貢的問題只是作了老老實實的回答,談不上什么“居謙”,更不曾以“大圣” 自許。“攻乎異端”的異端,本指一般的異端邪說。孔子的時代尚沒有道教與佛教,把孔子所說的“異端”硬坐實成“必為老與佛”,足見“儒先”的牽強無知。作者在這里故意正話反說,表面不動聲色,內里深致諷刺。用歷史的事實,含蓄地暗示讀者: 所謂的“大圣” “異端”之說,不過是出于“儒先”之流的曲附誤解,“父師”之輩的以訛傳訛。這樣,就使人人不疑的千年之說,不攻自破。
利用第一段揭示出來的事實,作者在第二段里乘勝追擊、直截了當地指出“儒先臆度而言之,父師沿襲而誦之,小人朦聾而聽之”這種情況的荒謬可笑。這一段的行文,仍用排比層遞的修辭手法,并兼以冷嘲熱諷,與上一段的內容緊密配合,層層剝出“人皆以孔子為大圣……皆以老、佛為異端”的真正原因,具有極大的論說力量。用“臆度”、“沿襲”、“朦聾”來分別表現儒先、父師、小子晚輩們“言”、“誦”、“聽”的不同動作,惟妙惟肖,彌見風趣。在寓莊于諧之中,將盲從者昏聵無知的神態,刻畫得淋漓盡致。作者接著指出,當今的俗儒只知道背誦幾句孔子的話,其實根本不了解孔子這個人; 明明是不懂硬要裝懂,卻大言不慚地說什么都知道。這里,作者再次引用了孔子的原話。孔子曾教育他的學生說: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引用孔子的話來戳穿俗儒們的淺薄無知、自以為是,可以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十分巧妙。作者認為,這種情況造成的惡果是害人害己,使人們完全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至今日,雖有目,無所用矣”! 這句話的潛臺詞,正是“盲目”二字。它不但充滿了對俗儒假道學之流的輕蔑與挖苦,也含有對一般盲從者的惋惜與憐憫。
在層層剝落出歷史與現實的真相之后,作者在最后一段里故意以反語作結,使得文意余味曲包,剜心入骨。作為杰出的“異端”思想家,李贄敏銳地認識到打破陳腐傳統的束縛、提倡大膽思考的重要性。但是,在“萬口一詞”、“千年一律”的沉悶環境中,他的抗爭之聲又顯得那樣地孤單。這就迫使他不得不以嬉笑怒罵的形式,表示出自己的思想和意見——“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這其中包含著作者多少沉痛與悲憤! 最后一句“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既是全文的煞尾,亦是點題。它使文章在一種異常冷峻、鋒利的意味中一下截住,其文外之意,不言自現。
總之,這篇小文比較具體地體現了李贄文章和思想的鮮明特色;見解大膽,敢于抨擊社會的傳統觀念; 文字警辟,充滿了諷刺詼諧的色彩。它確實稱得上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優秀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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