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施補華·題登高圖
重九【1】,佳節也;登高,勝會也【2】;飲酒,樂事也。親舊在異方者【3】,幸此一日之聚焉【4】。然七人之中,唯凌子官于山東【5】,自余六人皆客也。夫客者,西東北南靡定耳【6】,則此一日之聚,亦不能歲以為常【7】,且七人者,年各不同, 自今之重九,人自數其齒以至于盡【8】,凡得重九若干日,重九而游者若干日,游于某丘某水,與之游者某人,皆不可知。惟此一日之聚,為現在焉。慨其難常,幸其現在,此其作圖之意乎?!雖然【9】,莊生有言【10】:夫跡【11】,履之所出【12】,而跡豈履哉?彼一日之聚,忽然以逝者【13】,亦豈圖之所能存?蓋人必有其不亡者, 而后凡所作為依之以存焉【14】。古人一日之聚,傳于今者多矣, 謂跡不足存而存焉者, 何也? 七人者【15】, 泉唐趙瞳, 仁和蔣其章; 烏程施補華、牛毓廣, 歸安凌紱曾, 山陰湯震, 上元臧大勛。圖者瞳【16】, 記者補華【17】。己丑九月。
【注釋】
【1】 重九: 又稱“重陽”, 即陰歷九月九日的“重陽節”。古人以九為陽數, 日月都逢九, 故有“重九”或“重陽”之稱。
【2】 勝會: 盛會, 盛大的聚會。
【3】 異方: 不同地方。
【4】 幸: 歡喜。
【5】 子: 古人對男子的尊稱, 常冠于姓后。如孔子、孟子。
【6】 靡: 不。
【7】 不能歲以為常: 不能年年常有。
【8】 齒: 年歲、年紀。
【9】 雖然: 盡管如此、雖然這樣。
【10】 莊生: 莊子、即莊周, 戰國時思想家。
【11】 跡: 足跡。
【12】 履: 鞋子。
【13】 忽然: 迅速。
【14】 所作為: 所作所為。
【15】 七人者: 點明和作者一起登高的七個人。泉塘, 疑即“錢塘”,古人常稱“錢”作“泉”, 今之杭州。仁和: 現在的杭州。烏程: 現在浙江吳興縣; 歸安: 也是吳興縣。山陰: 今浙江紹興縣; 上元: 今江蘇江寧縣。
【16】 圖者: 畫圖的人。
【17】 記者: 寫文章的人。
【賞析】
這是一篇為一幅登高圖作的題記。陰歷九月九日, 是傳統的“重陽節”。這一天, 人們都興致勃勃地登高望遠、賞菊飲酒。唐代詩人孟浩然有詩句說:“待到重陽日, 還來就菊花。”即謂此。
本文開篇就點明作圖的背景是:“重九, 佳節也; 登高, 勝會也; 飲酒, 樂事也。”然而, 作者接著并沒有耗費筆墨鋪敘登高聚會的熱鬧歡樂場面,也沒有敘說此幅圖的繪畫技巧,為什么?“親舊在異方者,幸此一日之聚焉。”原來,相聚之故友都是浪跡天涯的游子!“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在佳節喜日之際,他鄉游子能不涌起濃烈的鄉愁嗎?登上高處,“望故鄉渺渺,歸思難收”,此時此地,能和同樣羈旅異鄉的親舊相聚,喜則喜矣,但好景不長,所以僅僅是“慶幸”這短暫的一日之聚而已。一個“幸”字,既寄托了他鄉逢故知的歡悅之情,又飄散著天南海北,漂泊不定的羈旅之愁、人生無常,一日之聚更是轉眼即逝,何況歲月倏忽,年歲漸老,別多聚少,以后的重九佳節誰知道能否“后會有期”呢?既有今日難得之聚,既有現在相聚之“幸”,何不作圖記之,以留紀念?“慨其難常,幸其現在,此其作圖之意乎!”至此,作者點出了題旨。
“流落常嗟勝會稀,故人相遇菊花時。”希冀一幅圖能夠刻畫下當日登高勝會之景之情,可是,“彼一日之聚,忽然以逝者,亦豈圖之所能存?”貌似問句,背后卻包含著作者的回答:今日之聚總要成為昨日之聚,圖也挽留不住時光的流逝。歲月的風霜,吞噬磨滅了許許多多曾是實實在在的人或物。時間是無情的,但又是最公正的。不是也有不少人在時間的長河中名聲永存嗎?這又為什么?“蓋人必有其不亡者,而后凡所作為依之以存焉。”不是一幅圖,也不是一塊碑,更不是一道圣旨,而是人們自己的言行能有所“不亡”,他這個人也才能依附于自己“不亡”的言行而留名后世。緊接著,作者沒有正面鋪敘“不亡”的東西有哪些,卻又來一個問句:“古人一日之聚,傳于今者多矣,謂跡不足存而存焉者,何也?”作者不作回答,留給讀者思考:為什么有些人的聚會言行能夠傳世,而許多人卻不能?什么樣的言行才能夠“不亡”?令人回味不已。
文章最后,敘明了圖中所畫一起登高的七人姓名、籍貫,作圖者和作文者,以及寫作的時間。
全文從登高入題,點明“慨其難常、幸有現在”的作圖之意,然后借此題發揮:人生固然無常,但只要努力使自己的言行有所“不亡”,便能聲名永存。作者在兩個反問句中插入一個由“蓋”引出的判斷句,繚曲往復地宣揚“人必有其不亡者,而后凡所作為依之以存焉”;作者始終沒有點明人所“不亡”的是什么,留給讀者咀嚼回味的思索余地。短短一文,含不盡之意于言外,可謂雋永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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