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曹學佺·夜泊彭山江口》原文賞析
錦城平日暖,旅泊始知寒。犍蜀中分地,岷峨相向看。岡連三女冢,水疾二郎灘。蘆葦風吹急,蕭蕭漢將壇。
江口,今四川彭山縣雙江鎮,為岷江與府河交匯之處,明神宗萬歷末年,詩人被罷去四川按察使之職,循水路返閩,途經此地,寫下這首即景抒懷的詩章。
首聯統攝全篇,余皆由此引發,“錦城平日”,概言在川為官的日子;“旅泊”應題,點明現實的處境?!昂?、“暖”二字堪稱“詩眼”,幾多消息從中透出,值得仔細玩味。彭山與成都相距不遠,且在同一經度而南,兩地氣候差異并不明顯,更不會“錦城平日”皆暖而一出城門便寒,如此措詞,似有悖于客觀,然而這正是詩之妙處。原來,詩人并非在此侈談氣候的變幻,而是運用“移情”手法,借氣候寫心境,仕途的成功與失意,盡在其中。
詩人素有“濟世”之志,然而考中進士后,卻在“留都”南京當了七八年無所事事的掛名官兒,直到萬歷后期才被任為四川右參政。品級雖然不高,但不是閑職,因而詩人是欣然應命的。在川期間,他恪盡職守,清廉干練,體恤民困,抑制豪強,政聲很好,深得蜀中士民擁戴,也一度受到朝廷青睞,被提升為按察使,仕途順遂,上下相得。可惜好景難常,由于皇族與貪官們造謠中傷,更由于執政者昏聵無能,不久他就被罷了官。報國無門,理想破滅,盡管只是 “始知”朝政的腐敗和官場的險惡,詩人也決意退隱了。縱有蜀中百姓攔路挽留,他終于還是踏上了歸鄉的旅程。孤舟東下,夜泊清江,面對浩浩流水,仰望冷月孤星,“思往事,嘆今吾”(辛棄疾),怎不深感 “暖”“寒”之別是如此明顯,對照是如此強烈呢!
然而,辛勤勞作、熱情奉獻過的土地是難以忘懷的,臨別之際,這種眷戀之情更深更長。詩人佇立船頭,引頸遙望,意緒茫然,思想的野馬在蜀山蜀水間徜徉?!瓣瘛本渚夘}而來,點明目下所處地理位置。犍,指犍為郡,其地大致在今樂山一帶; 蜀,指蜀郡,今成都一帶。彭山正處于二郡接合處,故言 “中分”?!搬憾搿本涫?“看岷峨相向”的倒文,是由眼前所見生發開去,贊嘆岷山、峨眉南北相望,橫亙川西,雄偉壯觀。其實,岷峨雖高,但在江口是望不見的,何況正值夜泊之時,可見詩人系以神游而非目視,筆底透出無限深情。
“岡連” 二句緊承上聯,抒寫對蜀中山水名勝的留戀。曹學佺在蜀多年,對這里的山山水水風物名勝有著深厚的感情,他一連寫下 《蜀中山水記》、《風物記》、《名勝記》等十余部著作就是最好的證明。“三女冢”,不詳,疑指武擔山之王女墓和斛石山之兩女冢,二者皆“成都北門之勝” ( 《蜀中名勝記》)。“二郎灘”在成都西北灌縣泯江中,據朱熹《朱子語類》所述,二郎是秦時蜀郡守李冰第二個兒子,助其父開鑿離堆,化水害為水利,后人立廟以祀,廟內立有 “深淘灘,低作堰”六字訣石碑。詩人由眼前山岡想到成都一帶的山水名勝,由腳下滔滔江水追憶李冰父子興利于蜀的光輝業績,其間有多少情思,多少感慨! 一個“連”字,真切地道出懷想之情,一個 “疾”字,飽含著詩人對人生遭際的不平和憂憤。
經歷一番神游,詩人目光折回眼前,思緒卻又由現實上溯到古代。江口,古稱彭元聚,彭亡城。東漢初年,征南大將軍岑彭率大軍入川,攻討割據益州自立為王的公孫述,彭治軍嚴整,秋毫無犯,首破荊門,長驅武陽 (今彭山),蜀地震駭,公孫述驚嘆為神人。然而,就在他陳兵彭亡城準備發起最后攻擊的前夕,卻被公孫述派刺客謀刺于營中。岑彭死后,光武帝厚賞其妻子,并追封為 “壯侯”,“蜀人憐之,為立廟武陽,歲時祠焉”(見 《后漢書·岑彭傳》)。
詩人憑吊遺跡,追思往古,感嘆今朝,其間包含著復雜的情緒: 岑彭為討平割據勢力而死,死后受到人們的敬仰與祭奠,自己限制皇族懲抑貪官,也深得士民擁護愛戴,然而一個得朝廷厚報,一個被罷黜離境,這結局是多么不同! 可是,“人去物非事事休”,如今廟中香火早斷,壇邊一片荒涼,夜風吹來,蘆葦蕭蕭,這光景與自己滄落失意的情形又未嘗不有幾分相似。真是人世滄桑,難以逆料!詩篇就此收住,而詩人嘆惋之聲卻似在江風中久久回蕩。
全詩平平道來,毫不矜氣作色,實乃潛氣內轉,包孕豐富,藏奇崛于平常。透過那一個個地理名詞,可以窺見詩人縱目騁懷,神思飛越于廣闊時空的情景,可以感受到他那激蕩的心潮和滿腔悲憤。詩中所敘事物似各不相干,然而“草灰蛇線”,意脈可尋,殊無 “渾漫”之感,藝術結構頗具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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