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歸有光·祭外姑文》鑒賞
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 粗食之養,未嘗不甘,知夫人之儉也;婢仆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氣息掇掇①,猶日念母,扶而歸寧②。疾既大作,又扶以東。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將絕之夕,問侍者曰: “二鼓矣。”聞戶外風淅淅,曰: “天寒,風且作,吾母其不能來乎?吾其不能待乎?”嗚呼! 顛危困顧,臨死垂絕之時,母子之情何如也。
甲午丙申三歲中,有光應有司之貢,馳走二京③,提攜二孤,屬之外母。夫人撫之,未嘗不泣。自是每見之必泣也。
嗚呼! 及今兒女幾有成矣,夫人奄忽長逝。聞訃之日,有光寓松江之上,相去百里,戴星而往,則就木矣。悲夫! 吾妻當夫人之生,既以遺夫人之悲,而死又無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撫棺而泣者,獨無一人焉。 今茲歲輤車將次于墓門④。 嗚呼! 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復已三年也。哀哉! 尚享。
(《震川先生集》)
本文哀祭外姑(岳母),卻從亡妻敘起,以亡妻之孝敬、節儉、仁慈,贊許外姑良好的懿范風教。接著,詳寫亡妻危病念母及臨終前亦念念不忘,突出其母女深情,訣別慘痛。此段文字亦悼亡妻,亦悼外姑,母女合悼,以女襯母。兩份哀思,一樣悲情。
中間接寫外姑撫育二孤,睹生念死,不勝其悲。語雖不多,情卻無極。后面敘外姑不幸之逝,痛念“吾妻當夫人之生,既以遺夫人之悲,而死又無以悲夫人”,以感其含悲而死如此; 復念“夫人五女,撫棺而泣者,獨無一人”,又見其身后之凄涼如此。多情如震川者,感之念之,其情懷當何如也!
本文將哀悼之情與景仰之意融合為一,于自然流麗中見深情厚意,言淺而意深,語淡而情長。其摹狀人情,雖一二白描,猶活脫如生,與《項脊軒志》、《寒花葬志》諸文相仿佛。如“聞戶外風淅淅,曰:‘天寒,風且作,吾母其不能來乎?吾其不能待乎?’”淡淡幾筆,其亡妻念母之情景躍然紙上,恍然如生。于細微平常處見精神,于疏淡中見深意,此正歸氏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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