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秦觀詞《望海潮》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梅英疏淡,冰澌溶洩,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據葉恭綽影宋本《淮海居士長短句》,下同)
秦觀(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今江蘇省高郵縣)人。神宗元豐進士,任太學博士、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等職。文才昭著,《宋史》本傳稱其“有屈宋才”,受蘇軾賞識,為蘇門四學士之一,擅長詩文。詞與黃庭堅齊名,風格婉約清麗,系婉約派的代表人物,對后人詞作有一定影響。
此為秦觀重過洛陽之作。毛晉汲古閣本題作《洛陽懷古》。然細味詞意,實為感舊而非懷古,題名疑是后人所加。
秦觀重過洛陽的年代,諸說不一。從詞中流露的衰頹意緒看,似以屬之紹圣元年(1094)較為近實。這年春間,政局大變。哲宗起用章惇等新黨要員,而大逐元祐舊臣。秦觀以黨于蘇軾,由國史院編修官出為杭州通判。他的洛陽之行很可能就在這個時候。《淮海集》卷五有《和王忠玉提刑》詩,里面提到:“曛黑渡伊水,渺然古今情。黎明出龍門,山川莽難名。信美非吾土,顧瞻懷楚萍。”寫的是離別洛陽的情景,而且懷著很深的家鄉之思。這些都和本詞的基調非常接近,可供我們參考。
這首詞是以今昔對比的手法來表現自己凄涼的心緒。從結構上講,它有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先對眼前的景物略作點染,即轉入昔時的回憶,打破了兩片的界限而大段鋪寫。然后再歸到現今的感喟上來。章法奇矯,筆勢錯綜,很值得我們體味。
起始三句,寫即目所見: 梅花漸漸地稀疏淺淡了,水面上的冰塊正在消融;東風又悄悄地走來了,把春意灑滿人間。“澌”通“凘”,流冰也。“暗換”兩字,包蘊宏富,拖逗有神。它近指眼前景物的變化,遠一點則包括了往事如煙、華年不再的感喟在內。伏脈甚長,直貫篇末。“金谷”以下十句,追述洛中舊游,將一段風流倜儻的少年歡驚,描寫得淋漓盡致。金谷園與銅駝街為洛中名勝。“金谷園”,在洛陽西北,為西晉富豪石崇之別館,有山水亭林之美,向為洛中勝區。“銅駝街”,在洛陽故城皇宮前,有漢鑄銅駝二,夾路相對,故名。詞中兩相對舉,不過是以少總多,以例其余之意,并不是說只游了兩個地方。這從下面的“新晴細履平沙”句中可以看出。細加品味,則其行吟洛浦、緩步晴沙之情致,可以想象而得。另外以“細履”之舒緩與“俊游”之快速來構成強烈的對比反差。這種筆墨的變化,能造成順逆相蕩的富于張力的沖激,無疑對展示人物的意態、表現生活的諸多方面,是很有作用的。“長記誤隨車”,這是最見性格的點睛之筆。據說東坡曾批評秦觀“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而秦觀卻力圖辨解,不愿承認。其實秦之學柳,何止“銷魂當此際”一首?此句即是。他的詞風之變為凄厲,卻是在飽經憂患之后,不得與其少年輕俊之作相提并論。秦觀不諱言自己的少年狂蹤,說明了他的真誠與深摯,而這也正是它的感人之所在。“正”字以下四句,濃墨重彩摹寫當時的環境,就像交響曲中的華彩樂段一樣,顯得那樣輝煌華麗,充滿著蓬勃的生機。春景萬端,從何寫起呢?作者抓住了具有代表性的四種景物: 絮、蝶、柳、桃來加以表現。寫絮蝶用翻舞來刻畫其動態之美;桃柳則于靜態著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語出《史記·李廣傳》,意謂桃李以其華實,不假號召而人自趨附。王涯《游春詞》“經過柳陌與桃蹊,尋逐春光著處迷”意思亦相近。“亂分春色到人家”,思致穎妙,一“亂”字尤能表現嫣紅姹紫的春魂,可謂神來之筆。面對著這紛至沓來、目不暇給的秾麗春光,怎不令人心曠神怡奇想無盡呢?
下片開頭三句,換頭不換意,緊承前片,仍是追憶舊日游蹤。所不同者,前面寫白日郊游,此則寫夜間高宴。“西園”句化用曹植《公宴》詩:“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園在鄴城(河北臨漳),此借指洛陽之名園。“鳴笳”,見曹丕《與吳質書》:“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托乘於后車。”據此可知“鳴笳”是導路之樂器,而非侑酒之音樂。然則“西園夜飲鳴笳”者,意謂笳聲簇擁著的車騎絡繹不絕地前來出席西園的夜宴。“華燈礙月”,言燈燭之輝煌,能使朗月失色。“飛蓋妨花”,指車水馬龍般的車蓋(傘狀的車篷)飛馳,遮住了賞花的視線。兩句極寫其車馬駢闐、燈輝如晝之盛況。富貴景象,形容殆盡。“礙”字、“妨”字,并以使動用法出之,意工而語煉,尤覺韻味深長。唐圭璋先生云: 西園三句“煉字琢句,精美絕倫。信乎譚復堂稱其似‘陳、隋小賦’也”(見于《唐宋詞簡釋》)。這首詞在景物的鋪陳上確實是參用了賦家的技法,因而顯得格外富麗堂皇,有著如虹的氣勢。
不過他把昔日的俊游寫得如此熱烈,卻并不是此詞的主旨之所在。他刻畫昔游的豪酣,主要是為了反襯今時的凄涼、落寞。“蘭苑”以下,跌到目前,化密為疏,以虛間實,情致頓變。“蘭苑未空,行人漸老”,一承一轉。西園、金谷之類的貴家池館,仍隆盛如昔,可是自己這個重來的游子卻已老境日深,再也無復當年的逸興了。“重來是事堪嗟”點明懷舊之意,與上片的“暗換年華”搖相拍合,關鎖綿密,具見文心之細。“是事”猶言每事,事事。該句即謂“無處不凄”之意。此何以故? 除了年齡有老少之殊而外,事業的順逆也很有關系。少年秦觀,聲名鵲起,前程無限,反映到生活上便有一種如川方至的氣勢和歡愉熱烈的情懷。而現在呢? 以垂老之身罹飛來之禍,知交星散,前路茫茫,撫今思昔能不慨然? “煙暝”諸句,化用李白《菩薩蠻》的詞意,以棲鴉暮景的冷落景象來寫其萬般無奈的逐客之歸心。暮靄迷蒙,酒旗斜曳,登樓憑眺,已不見當時的狂朋俊侶,花海人潮。惟有棲鴉數點,牽動著自己濃郁的鄉愁,示歸心如流水而情繞天涯。這種結法,既溫婉又深至,無一毫使氣作色之態,確是少游本色。由于它是在今昔對比的背景下加以表現的,就越發顯得現況之不堪,凄涼之難耐了。周濟《宋四家詞選》稱其“兩兩相形,以整見勁。以兩‘到’字作眼,點出‘換’字精神”,就是肯定他這種以對比手法來強化詞的表現力量的技法。藝術的對比,能充分調動審美主體心理上的“差異覺”,從而實現突出題旨、增強形象的感染力。這一點在秦觀的這首《望海潮》中可謂得到了充分體現。
上一篇:詞·柳永詞《望海潮》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戲曲·孔尚任傳奇《桃花扇》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