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顧貞觀詞《金縷曲》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擇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
其 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據四部備要本《彈指詞》)
顧貞觀(1637—1714),字華峰,號梁汾,初名華文,江蘇無錫人,明末東林黨領袖顧憲成之曾孫。康熙五年舉人,受知于大學士魏裔介,超擢秘書院典籍。康熙十年(1671)春落職歸里。十五年(1676)復入京,館明珠家,與納蘭性德交。二次入京均為營救吳漢槎事,殆漢槎歸,納蘭卒,顧貞觀亦還里,讀書著述三十年左右而終。著《彈指詞》二卷。顧氏為清初著名詞人之一,曾與陳維崧、朱彝尊共稱“三絕”。其詞“極情之至”,以獨抒性靈,清俊挺拔見長。
清初三大案獄中以順治十四年(1657)的“科場案”威劫江南士子最酷烈,是科舉史上的一場空前浩劫??婆e之試,營私舞弊早已成為痼疾,歷朝歷代皆然。順治君臣抓住某些把柄,則做了一塊血腥大文章,打擊重點在江南,威懾的卻是全國。事情發生在張名振屯師江中,遙祭明孝陵的第三年,顯然不是偶然的??茍鲆话嘎痈鞯?,最大的兩案是順天、江南兩闈。江南闈案發生在順治十四年十一月,后順天闈案一個月。江南主考方猷等正法,妻子家產籍沒入官;舉人方章鉞、吳兆騫等均責四十板,家產籍沒,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寧古塔。
吳兆騫是江南闈案罹禍罪人中的大名士。吳兆騫(1631—1684),字漢槎,江蘇吳江人。少以雋才,與陳維崧、彭師度有“江左三鳳凰”之譽,及長曾繼“復社”主盟,名動一時。他發配寧古塔時只有二十七歲,苦戍塞外長達二十二年,生還不到四年就病故。著有《秋笳集》。吳兆騫的遣戍寧古塔,二十余年中一直維系著大江南北文人才士們的驚魂。所以竭力營救他入關誠有其深層的心理背景。顧貞觀是這場營救活動的核心人物,他的這兩首《金縷曲》之所以廣泛傳播海內并非偶然,實在是這兩首詞象征著這一大案獄以及江南文人的悲慘歷史。
顧貞觀與吳兆騫交誼極深,詞中說“廿載包胥承一諾”,即在吳兆騫順治十五年(1657)流配出關時曾立誓營救??滴跏迥暝俣鹊志r正距吳氏出關二十年,他求援于納蘭性德。性德初未許允。后見《金縷曲》二首,“為泣下數行,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并對顧貞觀說:“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鳖櫞鹪唬骸叭藟蹘缀?,請以五載為期?!焙髤钦族抗诳滴醵?1681)生還。(以上均見顧貞觀此二首詞后之“附書”)。
《金縷曲》“以詞代書”二首,是一種形式的創變,但這新創的出發點又并非徒為形式。他與吳兆蹇的生死交情以及當時處境心境的百結難解,惟有如此形式方能傾倒肺腑,一吐塊壘。所以,這是“如蜃氣結成樓閣”的“極情之至”的產物。若無這種情境,而專意這類形式,必畫虎不成,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七有段話可參讀:“顧梁汾短調雋永,長調委宛盡致,……其寄漢槎寧古塔《賀新涼》云云,濃摯交情,艱難身世,蒼茫離思,愈轉愈深,一字一淚。吾想漢槎當日,得此詞于冰天雪窖間,不知何以為情。后來效此體者極多,然平鋪直敘,率覺嚼蠟,由無深情真氣為之干,而漫云‘以詞代書也’。”
說得不錯,“深情真氣”是這兩首詞的骨干,以此撐起詞心,成為千古絕調。
詞寫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冬。寧古塔位于吉林寧安縣(今屬黑龍江省),牡丹江上游,王家楨《研堂見聞雜記》說:“寧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師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復世界?!痹~起句“季子平安否”五字,即滲透無限懸念之情,關切之意。吳兆蹇在兄弟中排行第四,故稱季子,又因春秋時吳季札稱“延陵季子”,正可借指?!氨銡w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絮絮道來,娓娓而言,沉痛已極。吳氏此時出關已十七年,這十七年前以及十七年來種種往事,令人不堪回首,即使你回來了,返顧往事,怎能不痛苦呵?何況現今你仍戍邊窮塞。你萬里遠遣,前景茫然,悠悠人生,誰能慰藉這顆苦心? 家中尚有老母,幼兒,弱妻。實在無法從回憶中追思我們當年杯酒相共的豪邁意氣了?!镑西取倍浒凳緟钦昨q的獲罪不免是有人陷害,正直的人怎么也對付不了“覆雨翻云”的小人的。吳兆騫之子吳振臣的《秋笳集跋》提到過其父“為仇家所中”事。這種陷害的結果,是“冰與雪,周旋久”,在絕塞窮域冰天雪地中服役。吳兆騫《與計甫草書》說:“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陶陶孟夏,猶著故裘,身是南人,何能堪此?……鳴鏑呼風,哀笳帶雪,蕭條一望,泣下沾衣?!笨鄾r可見。
上片是從回顧苦難的十數年來,深知吳氏痛心疾首的情境入筆的,表現了關切與心相通的深沉的友情。下片則承上面苦境而予以寬慰。牛衣,粗衣野服。詞人說,不要太過于“泣下沾衣”,這會傷神傷身體的。萬事多自慰自寬為宜。多想想“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就是苦中之樂的一點呀! 吳妻在其夫出關后的第四年探夫寧古塔,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還生了一子四女。詞人這是用退一步想的寬慰法。又說,自古才子和紅顏薄命女一樣,比現今更慘的還多著呢! 當然,你所遭遇的又有古時人所沒有的慘苦,“只絕塞苦寒難受”! 筆一宕,由寬慰友人而起伏為哀憐與悲慨。寬慰,是強顏一笑說輕松話,這宕開一筆則是真正的內心的悲痛。正因如此,所以,“廿載包胥承一諾”幾句迸發而起: 廿年前我如當年申包胥之誓言“我必存之”那樣,不會忘掉肩上的責任,即使難如烏頭白,馬生角,我也“終相救”。你把此信留存“懷袖”,請相信此心此念絕不相食的結句,表現了一片肝膽義情。
第二首回敘二人相知相交的摯愛情誼,以及自己內心的苦悶悲涼。“我亦飄零久”五字寄寓有深沉的內涵。顧貞觀家族入清后亦多敗落,父祖二輩又皆為殉明之士,故他有一腔難言之苦?!笆陙怼比【涓爬艘幌盗械摹吧疃髫摫M”有情事,包括至今仍未能求回吳兆騫在內,有負二人“宿昔齊名”的情誼,心中焦憂不安,愧疚難已。詞人說,我自己雖身在關內,但也“杜陵消瘦”,像當年杜甫憔悴,又像流放夜郎的李白一樣地“僝僽”,我和你一樣心如焚燒啊! “薄命”句是說眼前妻子逝去,悼亡情苦,而知己朋友如你又遠別天涯,一個人處在如此境地該怎樣凄涼呵! 做人有誰如我這般凄涼的?“千萬恨,從君剖”,無處可說,只能與你訴說。
這段深訴苦情相通之辭,足見兩人情重,也有力地表示了、佐證了他“終相救”的心意,所以,仍緊緊扣在詞的主脈上的。
下片又轉入互慰,勸吳兆騫珍重。吳氏比作者長6歲,這些年來,雙方都衰老了,“早衰蒲柳”是因為“冰霜摧折”之故,被橫逆摧殘得太苦了。所以,顧貞觀勸吳兆騫,少耗心神,少寫詞賦,“留取心魂相守”,堅持活下來,保護好自己力爭生還。只愿一旦“河清人壽”,平安康健地歸來,到那時再整理一番戍邊時寫的詩文,留傳后世,就已夠了! 此處言簡意賅,一面說少寫,一面說“急翻行戍稿”,意思統一在“留取心魂相守”上。多寫傷神也多禍,有這17年中寫的一束“雪泥鴻爪”般留有足跡的文字已足“傳身后”,別多寫了!語重心長啊!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此兩首詞“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宛轉反復,兩人心跡,一一如見,丁寧告誡,……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所謂“告誡”,即“詞賦從今須少作”云云,整理“行戍稿”也待“歸日”后! 確是有深意在的話。至于“泣鬼神”三字之評,則可省去許多贊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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