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其一)》言情贈友詩歌
荏苒冬春謝,寒署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 回心返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怳如或存,周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中年喪偶,乃人生的一大痛苦和不幸。對于多愁善感而又多身世坎坷的中國古代文人,這種痛苦顯得尤為刻骨銘心。因此,在中國古代文學的歷史長河中,就產生了一種悼亡文學,而這種悼亡文學的開山之作,則可說是晉代作家潘岳的 《悼亡詩》 。
潘岳所生逢的魏晉時代戰亂頻仍、動蕩不已,赳赳武夫叱咤風云縱橫天下,而文人的日子普遍不太好過。因此,盡管潘岳“才名冠世”,姿儀美艷,然而卻不得不違心地依附于權門貴胄、軍營幕府以求得生存和發展。對于這樣一位才貌絕倫、自視甚高而又遭遇坎坷、無人賞識的人來說,內心的孤獨是可想而知的。而如果能有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一個溫馨、寧靜的家庭,該能給他受傷的心多少溫暖、多少撫慰?然而不幸的是,死神偏偏與他作對,先后奪走了他的弟弟、妹妹、兒子,最后又殘酷地奪走了他青梅竹馬、相濡以沫的愛妻,這怎能不叫他肝腸寸斷呢! 而《悼亡詩》 正是詩人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之結晶。
現在,我們就看看其三首《悼亡詩》中的第一首,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首。
先看第一層的八句: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荏苒”者,展轉之間也,形容速度較快。“謝”,代謝,相互交替。“忽”,快速。“流易”,消逝、更換。二句是說光陰飛逝,時節變易,不知不覺中已是冬去春來、還寒乍暖的早春時節了。也許有人會奇怪,以潘岳這樣一位多愁善感的情緒型詩人,怎么會對“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種節候逐漸變化的過程絲毫沒有感覺以致發出“寒暑忽流易”之嘆呢?須知這首詩作于愛妻甫葬那段極度哀傷、絕望的日子,正是這極度的哀傷和絕望削弱了詩人本來對于節候變換的敏銳感覺,使他變得癡呆人一般,不覺冬春之代謝,寒暑之流易了。這種從流逝的時光入手的開篇方式為后代許多作家所接受,比如現代作家朱自清先生有一篇《給亡婦》,其開篇那幾句——“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即明顯地受了潘岳的影響。
首二句著眼于時間,而三四句則著眼于空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之子”,猶伊人、那人,代亡妻。“窮泉”,猶今所謂“九泉”。“重壤”,層層土壤。“幽”,深邃。“幽隔”,謂被阻隔在深邃的地下。二句是說妻子已亡歸地下,永遠被土層隔絕了。在首二句中,詩人則從喪偶的哀傷中抬起頭,驚覺時光之流逝,而在三四兩句中又重新陷入陰陽難合、幽明難通的哀嘆,足見詩人怎么也無法走出失去愛妻的陰影。
是的,對于任何深于情,癡于情的人來說,要即刻走出這種喪偶的陰影談何容易?然而在潛意識中,又不是每個人都百分之百地甘愿走出這片陰影,走出這片曾經是那樣熟悉,溫馨的生活天地的。此時的潘岳正是如此。盡管家中已是人去樓空、物是人非,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只能勾起他傷心的回憶,然而詩人還是愿意滯留家中,在痛苦的回憶中追尋亡妻的音容笑貌、豐姿儀態。然而為了某種不便言說的原因,他必須強忍痛苦,離家赴任,此即詩人所謂“私懷誰克從”。“私懷”,私愿。指 “哀傷私情,欲不從仕” (見 《文選》呂延濟評語)。“克”,能夠。“從”,隨,順從。既然本意 “欲不從仕”。可見下句的 “淹留亦何益”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一種自嘲。不是滯留在家里沒什么益處,而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從仕。
關于這一點, 從下面緊接著的兩句 “僶俛恭朝命, 回心返初役”可以看得更清楚。 “僶俛”, 勉強、 迫不得已。 “恭朝命”, 順從朝廷的任命。 可見“恭朝命”而赴任是迫不得已之事。“回心”,即轉換念頭,扭轉心情。“初役”,原任官所。二句是說只好順從朝廷的任命,扭轉心情回原任官所去。
以上八句是全詩第一層。寫服喪期滿,不得不離家赴任。如果將這首詩比作詩人獻給亡妻的一首哀歌的話,那么,第一層可以說是一個慢板引子,只是把讀者逐漸引入詩人所營造的環境氣氛中,直到下面的第二樂章才展開了 ‘淋漓傾注,宛轉側折” (陳祚明評語,見 《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一)的傾吐和宣泄。下面,我們就看看詩人是怎樣一吐為快的: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廬”,住宅。“室”,內屋。“歷”經過,指妻過去的生活。二句互文見義,即 “望廬”時既 “思其人”又“想所歷”,“入室”時既 “想所歷”又“思其人”,不可呆看。這兩句還只是總領,其作用在于引導出下面六句更為具體的睹物思人、觸景傷情的描寫: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 “幃”,帳子。“屏”,屏風。“仿佛”,相似的形影。“翰”,毛筆。“翰墨”,即筆墨。此處指用筆墨書寫的文字。“余跡”,猶 “遺跡”。二句一言人影難覓,一言遺物尚存; 一言 “無”,一言 “有”; 貌似相反相對,實則一意貫通。因為不管是 “幃屏無仿佛”,還是翰墨有余跡”,都只能引起詩人滿目蕭然、物是人非之感。作者在這里幾乎是不露痕跡地化用了一個典故: “李夫人早卒,方士齊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幃帳,令帝居他帳中,遙望見少女如李夫人之狀,不得就視。”(見 《漢書·外戚傳》)漢武帝的思念已經夠難熬的了,然聊可安慰的是尚可在燈燭下依稀遙望到李夫人的仿佛之影,而潘岳卻連 “仿佛”之影都無法看到,只能看到亡妻遺留下來的筆墨文字,可見其情思之酸苦絕望更勝漢武一籌。
這種物是人非的境況,煎熬得詩人心神恍惚,幾疑自己的神智是否清醒:“悵怳如或存,周惶忡驚惕”。“悵怳”,神志恍惚。“周惶”,很惶恐。“忡”,憂。“惕”,懼。清人吳淇對這二句的評語頗為中肯: “……總以描寫室中人所亡,單剩孤孤一身在室內,其心中忐忐忑忑光景如畫” (見 《六朝選詩·定論》 ) 。
以上八句為全詩第二層,總寫詩人 “將出未出,流連虛室,觸目傷心景象”(清人張玉谷語,見 《古詩賞析》)。
下面再看第三層。
“如彼翰林鳥, 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 比目中路析” 。 “翰” : 羽翮。“翰林鳥”,指振羽飛翔于林中的鳥。“比目”,魚名。《爾雅·釋地》: “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析”,分開。四句以雙棲鳥成單、比目魚分離來比擬喪偶后的孤獨憂傷之情。
再看最后一層,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隙”,此處指門窗的縫隙。“霤”,屋檐上流下來的水。“寢息”,安寢休息。“庶幾”,強作希望之詞,猶“但愿”。“莊” ,代指莊周。“缶”,瓦盆。史稱莊子死了妻子后,曾鼓盆而歌。緣隙的春風,承檐的晨霤,都在無聲地宣告時光的流逝,然而這流逝的春光卻帶不走郁積于詩人心頭的、越來越沉重的憂傷。在百般無奈中,他想起了古代那位“齊萬物、等生死”的莊子,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從感情的重壓下解脫出來,輕松、灑脫地活下去。然而對他這樣的“癡人”來說,“鼓盆而歌”談何容易? “庶幾”二字即透露了一切。
最后再補充一點,我們說潘岳的《悼亡詩》是中國悼亡文學的開山之作,并不是說在他以前絕對沒有這類作品,只是在他之前數量極少,而且其形式和表現方法也極其古樸簡單。直到潘岳才第一次將“悼亡”二字作為篇名,并且在藝術表現上縱橫鋪排,反復陳說,慘淡經營出一片濃郁的悲劇氣氛,而且后代的悼亡之作差不多都承襲了他所開創的那種與作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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