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 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的《飲酒》詩共二十首,這是第五首。據其詩序說,因為這二十首詩都是醉后之作,故以《飲酒》命題。從其它各首詩的內容來分析,這組《飲酒》詩應是陶淵明四十一歲時從彭澤令任上田園隱居之后不久的作品。這時他剛剛離開黑暗齷齪的官場回到向往已久的田園生活之中,而且經濟上尚無衣食之虞,因而詩中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悠然情調。
陶淵明歸隱田園之后,并非是羽化登仙,從此超脫人世。他是人,而不是神,所以也必須“結廬在人境”。盡管他構筑的“草屋八九間”掩映在榆柳桃李之間,遠離村墟市朝,也畢竟是存在于人世間,自然難免世俗交往的打擾。當時的江州刺史王弘就曾挖空心思想結識他,屢次贈錢送酒。對這些世俗的糾纏,陶淵明始終淡然處之,不以為意。這樣一來,他的草廬門前自然車馬漸稀,寂然冷落。這開頭兩句以“無車馬喧”寫“人境”,出人意料,極容易引動讀者探明其究竟的好奇心。于是詩人筆鋒一轉,又以設問自答的方式解開懸念,道出其中奧妙,闡明了隱居于人世的深邃生活哲理:“心遠地自偏”。在這里,“心遠”是真正實現隱居的先決條件,只要心超然于物欲之外,徹底擺脫了世俗的束縛,那么即使身處車水馬龍的喧嚷市朝之中,也會和隱居于荒僻的山野一樣。相反,如果心仍然沉溺于世俗的功名利祿之中,那么即使藏身于深山野林,也不免如南朝梁代隱居于句曲山中的陶弘景,不時接受梁武帝的咨詢,被人譏之為“山中宰相”。“心遠地自偏”是陶淵明對生活的深刻認識,所以雖然近乎理語,卻又帶有濃重的生活氣息。它滲透著詩人的愛憎情緒、生活追求,也顯示出詩人卓葷不群的道德情操。
如果說前面四句重在闡明隱居生活的哲理,那么下面六句則意在寫隱居生活悠然自在的樂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歷來為后人稱誦。用王國維的話說,它的妙處在于寫出“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人間詞話》卷上)對于擺脫了世俗物欲束縛的詩人來說,當他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感享受之中時,確乎可以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無論是秀菊還是南山,都無須特意觀賞,一切都是那樣平淡、那樣自然,詩人和它們之間的關系如親朋、似故舊,和諧融洽,渾然為一。然而在這似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詩句之中,我們卻可以清晰感受到詩人愛菊愛山的深厚感情。只是這情與詩人筆下的景融合一體,不露痕跡。這大約就是蘇東坡在《題淵明飲酒詩后》中所說的“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之妙吧。詩人在悠然自得之中所見到的南山是何種景象呢?“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二句以不假雕琢、渾然天成的筆觸描繪出逸峰清峻,矗立在山嵐暮靄之中,而飛鳥翩然結伴歸山的廬山晚景。這里雖沒有寫人,但對于“性本愛丘山”的詩人來說,鳥兒歸山與人之歸隱豈非同有得其所哉之樂!從這兩句詩中,我們似乎可以領悟到,正象山林夕照中的飛鳥歸山一樣,隱居田園也是詩人所選擇的最理想的人生歸宿。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引發了詩人對人生的反思,正是在隱逸生活中他才徹底地領會到人生的真正意趣。人生的千般憂愁、萬種煩惱,無不由物欲而生、為世俗所累。而只有“心遠”才能擺脫這些束縛,才能真正享受到與美好的大自然融合一體的生活情致,才能體會到不為物役、適性任情的超然灑脫之樂。而此中真意卻只有自己深得其味,非世俗追名逐利之徒所可知。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這些都說清楚呢?更何況這些本來就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人生意趣。“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兩句化用《莊子》“大辯不言”、“得意而忘言”之旨,對詩人的歸隱生活之真諦加以概括和總結,并且升華到理性的高度,因而使此詩的意境尤為深遠。在陶詩中,這的確是平淡自然而又耐人尋味的佳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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