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扁舟雨一蓑,滿江風(fēng)浪夜如何?
今朝試卷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樹多。
郁郁層巒夾岸青,青山綠水去無聲。
鶗鴂兩山相對鳴
“水口”即今福建省古田縣東南閩江北岸的水口鎮(zhèn)。這里是自水路由閩南進(jìn)入閩北的必經(jīng)之地,宋代另一詩人李綱有 《自劍浦乘舟至水口》詩。想當(dāng)年,此地必有一番熱鬧。紹熙二年(1191年) 四月,朱熹自漳州離任回崇安,途經(jīng)水口寫下這兩首絕句。
船在煙雨中逆江而上。迷濛中,詩人回想昨日情景: 也是一江煙雨,也是扁舟一葉,是耐不住旅途的寂寞,還是想欣賞閩江兩岸的雨中風(fēng)光,他不想呆在船篷里,而是披了一件蓑衣,站在船頭上,不管風(fēng)吹雨打,依然故我地任憑水在船邊流過,山從眼前消逝,“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定風(fēng)波》),當(dāng)下該是如何的蕭散。一蓑煙雨中,山一程,水一程地體味人生,拋卻無數(shù),迎來許多,迷離中盡管寂寞,卻也不乏詩情。當(dāng)夜幕遮起江面的時候,才不得不回到艙中,但仍忘不了船外的世界。那滿江風(fēng)浪,江雨連綿,這一夜又該如何呢?船行而不避雨,披蓑而立船頭; 入夜而不思睡,卻耽念船外夜該如何,更多的已不是士大夫之心,而是真真的詩人之心了。
一夜該是怎樣?夢里縈懷,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卷起篷窗,“依舊青山綠樹多”,雨過天晴,山水依然如故,只不過是山更青了,樹更多了。詩句純用白描手法,但卻頗具詩情、哲理和韻味。雨后的青山、綠樹,一碧如洗,自然會變得青秀、新麗,和霧雨中相比,也自然更多更綠。在朱熹之前,曾有人寫道:“宿雨朝來歇,空山秋氣清。”(李端《茂陵山行陪韋金部》)“雨霧長空蕩滌青,遠(yuǎn)山初出未知名。”(崔道融《秋霽》)“江邊萬木大半綠,天外一峰無限青。”(嚴(yán)武《巴江喜雨》)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黃庭堅《念奴嬌》)這些描寫雨后的詩句,不乏新穎和細(xì)膩,但總感不如朱熹這首詩深沉和富于哲理。朱熹這首詩前兩句寫任憑江風(fēng)江雨,且又擔(dān)心江風(fēng)江雨,造成一種險的蓄勢。后兩句以一“試卷孤篷”的動作,很輕松地寫出雨過天晴,依然風(fēng)物秀美。巧妙地將化險為夷的理趣寓于 “依舊”的自然景象之中。讀來既充溢著詩的韻味,又給人為之振奮的愉悅。這一結(jié)句,很自然地讓人想起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 《如夢令》) 的小詞。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謂的異曲同工之妙吧。
第二首基本是循第一首的理路,展開對水口一帶閩江兩岸風(fēng)光的描繪。隨著船行,兩岸青山重疊掩映,郁郁蔥蔥迎面而來,那對映的青山就像是扇扇門戶將江水夾住一般。此一景,用王安石的詩解釋那便是“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閩江上,輕舟悠悠,青山相迎而來,又閃身而過,空谷清幽,默默無語。碧綠的江水汩汩而流,悄無聲息,一切都顯得空靈而又碧透。泛舟在這種靜靜的氛圍里,詩人似乎忘卻了自己的歸處。飄緲的煙水波光中,一葉輕舟真不知該怎么辦?“鶗鴂兩山相對鳴”,茫然中,只聽在相對而出的夾岸的高山上,杜鵑聲聲,一叫一回,在深山幽谷中顯得格外響亮。此景此聲,正恰如唐代詩人王維在《送梓州李使君》中所描繪的:“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雨后杜鵑的鳴叫與滴翠的青山構(gòu)成了一個豁然而清新的世界,一抑一揚(yáng),“煙波一棹知何許”的疑問又在這杜鵑聲中化解了。詩的結(jié)尾同唐人趙嘏“同來望月人何處?風(fēng)景依稀似去年” (《江樓感舊》)、宋人梅堯臣 “人家在何許? 云外一聲雞”( 《魯山山行》) 一樣,問答中流露出了一種希望和欣喜之情。
古人曾說過這樣的話: 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讀朱熹這兩首絕句便可悟出此道。詩雖平易淺近、質(zhì)樸無華,但卻情景交融,頗具韻味。道學(xué)家用詩講道理,一般來說,寫出的不過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朱熹這兩首詩雖也是在講道理,講一種人生境遇的體驗(yàn),但卻沒有抽象的說教,或生硬的議論,而是同其《觀書有感》等詩一樣,寓議論于景物描繪之中,富于哲理且又具詩味,充滿禪理而沒有禪語。這些,是此詩的最大成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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