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他在山川景物的描寫之中,再現了一種 “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 ( 《小石潭記》) 的藝術境界。與之相似,柳宗元還創作了大量的山水詩,在山水詩的發展歷程中,繼王孟之后蔚為大家。六朝之后,佛道大行,而詩人們又多受佛道思想的浸染。于是出現了以王維為代表的寓山水以禪宗和以李白為代表的游山水以訪道,客體山水與人類社會的宗教混而化一的詩風。柳宗元放逐南荒不毛之地,盡管他深受佛道思想影響,而這影響又與其身世遭際相共鳴,但山澤荒疬,宗教的外在形式畢竟削弱了些,這就使得他的山水詩作,雖然內涵與王李等前賢一致,外形卻多與宗教無涉。其山水詩作多是人與自然的組合,是借助自然界的山山水水觀照其孤寂冷清但又冰清玉潔的內心世界,從而形成了一種不談宗教的宗教,這正與“禪”的本質特征相契合。《江雪》即是這樣一種以自然山水為外形,以枯冷凄清為內容,不言 “禪” 的禪詩。
此詩題為《江雪》,先已使人感到三分寒意,再看其詩,則無處不寫其靜,無處不覺其寒。起首二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詩人從大處落筆,描摹出蒼茫渺遠的闊大背景:“千山”“萬徑”,宇宙空明,在這個目力所及的大千世界里,一切有生命者都已絕滅:“千山”,正是飛鳥翔舞棲息之地,“萬徑”,正是人類熙熙攘攘、你去我來之處,配以“絕”、“滅”二字,就形成了感覺上的極大反差。此時,當再增三分寒意。
此詩前二句是遠景、是襯托,后二句是近景、是中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是沒有意識、沒有生命的冰雪凍結的凝固世界,是“孤舟”“獨釣”老翁的背景,是老翁(詩人)內心世界的外化表現,也是詩人心靈窗口透視出來的客體自然。從句式
上說,人鳥滅絕,所以才會說此翁為“孤”為“獨”;從內涵來說,在這個極其寒冷的世界里,人鳥滅絕正是孤舟獨釣者的反襯。這是一種“眾人皆醉而我獨醒,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的境界,無異于“接輿之髡首”與“桑扈之裸行”(屈原語),就其本質來說,是詩人摒棄社會、摒棄人類而獨對自然的宗教境界——沒有宗教外衣的宗教。當然,這也是一幅畫卷:遠處千山萬壑、層巒起伏,覆蓋著潔白晶瑩的冰雪,雪面上沒有一行人的足印,甚至沒有一絲鳥雀的痕跡,在似乎凝止著的江面上,孤獨地漂著一葉漁舟,一個身披蓑笠的漁翁,向寒冷的江面伸出了釣竿,而魚兒此時,畏懼那寒冷的冰雪,早已潛入了水底,老翁垂釣的,仿佛是那撲面而來的寒江飛雪……
“孤”“獨” 二字,是一篇之旨趣。此詩寫于作者南貶永州之時。其時柳宗元“既竄斥,地又荒疬,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新唐書·本傳》),正是此意。“蓑笠翁”是一篇之形象,實際上也是詩人的自我寫照,是詩人既不得志于世而求于放浪山水的人生追求。他的另一首詩專以《漁翁》為題,“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比此處之漁翁的心境略好,那畢竟是陶然于山水了,可以參照一讀。“蓑笠”二字,給此處之漁翁以服裝道具,更增其真實鮮明之感。“江雪”二字是全篇之籠罩者,詩中主人公垂釣江中,“江”字自然是其所依附,而“雪”字則更是無所不在,它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原因,它使千山萬徑、孤舟老翁,無不置于紛紛揚揚的飛雪之中,讀來空靈迷茫,頗具朦朧凄清之美,其中的禪意、禪境,讀者自不難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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