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霍松林
人生不作安期生, 醉入東海騎長鯨;
猶當出作李西平, 手梟逆賊清舊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 白發種種來無情。
成都古寺臥秋晚, 落日偏傍僧窗明。
豈其馬上破賊手, 哦詩長作寒螀鳴?
興來買盡市橋酒, 大車磊落堆長瓶;
哀絲豪竹助劇飲, 如鉅野受黃河傾。
平時一滴不入口, 意氣頓使千人驚。
國仇未報壯士老, 匣中寶劍夜有聲。
何當凱旋宴將士, 三更雪壓飛狐城!
陸游
起頭四句,直抒壯懷,辭氣凌厲,有如長江出峽,不可阻遏。從語法結構上看,這四個七字句,實際上是一個包含兩個分句的復句。兩個分句以“人生”為共同主語,“不作……”只起陪襯作用。由于它的陪襯,“猶當出作……”,意義才更其突出。正因為這四個七字句實際上是一個二十八字的長句,所以必須一口氣讀到底,從而顯示其奔騰前進的氣勢。
這個長句里的安期生,相傳是古代仙人。《史記·封禪書》及《列仙傳》都說他往來于東海邊及蓬萊山,食棗、賣藥,已逾千歲,并未提到醉酒騎鯨。醉酒騎鯨,則是詩人的想象。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云:“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南尋禹穴見李白”一句,有的版本則作“若逢李白騎鯨魚”。其他如蘇軾《次韻張安道讀杜詩》有“騎鯨遁滄海”之句,《送楊杰》也說“醉舞崩崖一揮手……笑厲東海騎鯨魚。”陸游把關于神仙的傳說和詩人的想象結合起來,構成第一個分句,表達一種非凡的“人生”理想。
這個長句里的李西平指李晟(727-793)。李晟字良器,洮州臨潭(今屬甘肅)人,初為西北邊鎮裨將,因屢立戰功,調任右神策軍都將。唐德宗時,率軍討伐藩鎮田悅、朱滔、王俊武的叛亂;太尉朱泚叛唐稱帝,他回師討平,收復長安。任鳳翔、隴右節度等使,兼四鎮、北庭行營副元帥,封西平郡王。《舊唐書》卷一三三、《新唐書》卷一五四有傳。陸游突出其平叛收京的史實,構成了第二個分句,表達他渴望實現的政治抱負。
這個長句用現代漢語翻譯,那就是:人生如果不能作一個象安期生那樣的仙人,醉騎長鯨,在汪洋大海里縱橫馳騁,就應當作一個象李西平那樣的名將,消滅逆賊,收復舊京,使天下清平。用安期生的傳說和李西平的史實,這是古典詩歌中常見的“使事”(或稱“用典”、“用事”、“用書卷”)手法。“使事”要“切”要“活”,忌“泛”忌“死”。趙翼曾說陸游“使事必切”;又說陸游“才氣豪健,議論開辟,引用書卷,皆驅使出之,而非徒以數典為能事,意在筆先,力透紙背”(《甌北詩話》卷六),這可以說相當準確地概括了陸游“使事”極“切”極“活”的特點。就這個長句而言,“用事”的“切”和“活”表現在借古喻今,用李西平的史實確切地抒發了自己的抱負,“用事”實際上起了比喻的作用。李西平的史實是具體的、豐富的;借以自比,就不僅把自己的抱負表達得很具體、很形象,而且連自己所處的歷史環境也和盤托出,收到了“詞約義豐”的效果。誰都可以看出,“手梟逆賊”中的“逆賊”是以朱泚比喻女真侵略者,“清舊京”中的“舊京”是以朱泚占據的唐京長安比喻淪陷于女真奴隸主貴族之手的宋京開封,北中國被侵占,南宋偏安一隅的歷史形勢,不都表現得一清二楚嗎?
有些評論家用“一瀉千里”之類的詞語贊揚詩文氣勢的雄壯豪放。實際上,這·類詞語含有貶義。《麗澤文說》云:“鼓氣以勢壯為美。勢不可以不息,不息則流宕而忘返。”《春覺齋論文·氣勢》云:“文之雄健,全在氣勢,氣不王(旺),則讀者固索然;勢不蓄,則讀之亦易盡。故深于文者,必斂氣而蓄勢。……蘇明允《上歐陽內翰書》稱昌黎之文‘如長江大河,渾灝流轉,魚鱉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此真知所謂氣勢,亦真知昌黎能斂氣而蓄勢者矣。”文固如此,詩亦宜然。杜甫的詩,特別是五七言古體詩,沉郁頓挫,曲折變化,抑揚跌宕,渾浩流轉,故尺幅有萬里之勢。王士禛認為陸游“七言遜杜、韓、蘇、黃諸大家,正坐沉郁頓挫少耳”;“少”到何種程度,他沒有說。總之,就算“少”吧,“少”并不等于“無”。就是說,陸游的七言古風,還是沉郁頓挫的,并非“一瀉千里”,“流宕忘返”,以致氣衰勢窮,語意俱竭。即如這首《長歌行》,突然而起,二十八字的長句有如長風鼓浪,奔騰前進,但當其全力貫注于“手梟逆賊清舊京”之后,即不復繼續前進。來了個“逆折”,折向相反的方面:“金印煌煌未入手”,壯志難酬,不勝憤懣!忽順忽逆,忽揚忽抑,形成了第一個波瀾。乍看變幻莫測,細玩脈絡分明、李西平之所以能“手梟逆賊清舊京”,他的愛國心,他的將才等等,當然都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得到執政者的重用,掌握兵權,肘懸煌煌金印。自己呢,雖有將才和愛國心,而未能如李西平那樣掌握兵權,“手梟逆賊清舊京”的壯志又怎能實現?
“金印煌煌未入手”一句連“折”帶“抑”,“白發種種來無情”一句再“抑”,“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兩句更“抑”,直把起頭用二十八字長句所抒發的濤翻浪涌、一往無前的壯志豪情“抑”向低潮。“金印煌煌”,目前雖“未入手”,但如果是壯盛之年,來日方長,還可以等待時機。可是呢,無情自發,已如此種種(《左傳》昭三年:“余發如此種種。”杜注曰:“種種,短也。”)!來日無多,何能久等呢?“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既補寫出作者投閑置散,獨居古寺僧寮的寂寞處境,又抒發了眼看歲月流逝、時不我與的焦灼心情。就一生說,已經自發種種,年過半百;就一年說,已到晚秋,歲聿其暮;就一日說,日已西落,黑夜將至。真所謂“志士愁日短”!而易逝的時光,就在這“古寺”中白白消磨。這對于一個渴望“手梟逆賊清舊京”的愛國志士來說,怎能不焦灼,怎能不痛心!
一“抑”再“抑”之后,忽然用一個反詰句平空提起:“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螀鳴?”形成又一波瀾。“破賊手”的“手”;不是“未入手”的“手”,而是“選手”、“能手”、“突擊手”的“手”。這兩句詩從語法結構上看,不是兩句,而是一句,即所謂“十四字句”。用現代漢語翻譯,那就是:難道我這個馬上破賊的英雄,就只能無盡無休地象寒蟬悲鳴般哦詩嗎?平空提起,出人意外;然而細按脈理,仍從“猶當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而來。窮極變化而不離法度,此所謂“紀律之師”,與一味“野戰”者不同。
接下去,通過描寫“劇飲”抒發“手梟逆賊清舊京”的理想無由實現的悲憤:“興來買盡市橋酒,大車磊落堆長瓶;哀絲豪竹助劇飲,如鉅野受黃河傾。”真有“長鯨吸百川”的氣概。但一味夸張地描寫“劇飲”,難免給人以“酒徒”酗酒的錯覺,因而用“平時一滴不入口”陡轉,用“意氣頓使千人驚”拍合,形成第三個波瀾。接下去,波瀾迭起,淋漓酣縱:“國仇未報壯士老”一句,正面點明“劇飲”之故,感慨萬端,頗含失望之情;“匣中寶劍夜有聲”一句,側面烘托誓報國仇的決心,又燃起希望之火,從而引出結句:“何當凱旋宴將士,三更雪壓飛狐城!”
結句從古寺“劇飲”生發,又遙應首句,而境界更其闊大。“飛狐城”指飛狐口,在今河北淶源縣北。古代為河北平原與北方邊郡間的咽喉。詩人希望有一天能夠掌握兵權,在收復北宋舊京之后繼續揮師前進,盡復北方邊郡,在飛狐城上大宴勝利歸來的將士,痛飲狂歡,直至三更;大雪紛飛,也不覺寒冷。讀詩至此,才意識到前面寫“劇飲”排悶,正是為結句寫凱旋歡宴作鋪墊。而“三更雪壓飛狐城”一句,又是以荒寒寂寥的環境,反襯歡樂熱鬧的場面。王夫之《姜齋詩話》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里的“雪壓”,正與“雨雪霏霏”相似,正用了“以哀景寫樂”的藝術手法。
陸游的古體詩,有人“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煉。”趙翼解釋說:“抑知所謂煉者,不在乎奇險詰曲、驚人耳目,而在乎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此真煉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語了之。此其煉在句前,不在句下。觀者并不見其煉之跡,乃真煉之至矣。試觀唐以來古體詩,多有至千余言四五百言者,放翁古詩,從未有至三百言以外,而渾灝流轉,更覺沛然有余,非其煉之極功哉!”這首《長歌行》,不過二十句、一百四十字,卻寫得波瀾壯闊,內容深廣。的確“不見其煉之跡”,但不是壓根兒沒有煉,而是煉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所以只見其字字自然,句句渾成。即如“金印煌煌未入手”,“白發種種來無情”兩句,“金印”承“猶當出作李西平”而來,意指兵權。不說兵權而說“金印”,化虛為實,又用“煌煌”形容,更加強了形象性。此其一。先說“金印煌煌”,倘繼之以“大如斗”,色彩、形態畢現,用典使人不覺(《晉書·周凱傳》:“取金印如斗大系肘。”),也何嘗不是好句。然而七個字只寫了印,此印與主人公有何關系,還得在下句說明。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先說“金印煌煌”以引起讀者的注意:那金印究竟怎么樣呢?倘若“入吾手”或“系肘后”,豈不是就可以真作李西平了嗎?然而不然,作者卻接以“未入手”,一句之中有轉折,由壯志凌云轉向壯志難酬,而南宋統治者的茍安偷活、愛國志士的請纓無路,都見于言外。此其二。此句又與下句“白發種種來無情”對偶。“金印”對“白發”,“白”是色彩,而“金”非色彩;但“金印”之“金”本是黃色。《史記·蔡澤傳》云:“吾懷黃金之印,結紫綬于要(腰)。”其對仗之精工,即此可見。起頭用二十八字長句,一氣貫注,故以偶句承之,于奔放中見嚴整。此其三。“金印煌煌”與“白發種種”,都形色鮮明,從而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前者體現權力,后者見其老態。“白發種種”之年始能掌握“金印”,已嫌太晚;何況“金印”尚“未入手”,而“白發”又“來無情”呢?此其四。“入”、特別是“來”這兩個動詞,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未入手”,反映了自壯盛之年就盼其入手、直盼到“白發種種”而仍未入手的漫長過程,從而表現了希望與失望反復交錯的復雜心情。“來無情”呢,也反映了時間不斷推移的過程。如果不用“來”而用“生”,那就顯不出時間推移。“白發”這東西,誰愿它“來”?對于渴望金印入手,“手梟逆賊清舊京”的愛國志士來說,更其如此。然而金印尚未入手,它卻“來”了,而且月月“來”,年年“來”,繼續不斷地“來”,真是“無情”啊!“無情”兩字,也用得好。因為這不是在一般的嘆老嗟卑的情況下罵白發“無情”,而是在白發之“來”與金印未入手相聯系的情況下罵它“無情”。那么,白發固然“無情”,金印難道就有情嗎?此其五。
趙翼所說的“煉在句前”,主要指在命意、謀篇方面的艱苦構思。這首《長歌行》寫于淳熙元年(1174),即作者“細雨騎驢入劍門”之后的第二年秋天。當時他已五十歲,離蜀州通判任,寓居成都安福院僧寮。如果不精心結撰而搖筆即來,就很可能從幾年來的經歷和當前的處境寫起,寫上好幾句。作者卻另辟蹊徑,先寫報國宏愿及其無由實現的憤懣,直寫到“白發種種來無情”,才用“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點明了當前的處境。然而這兩句詩由于緊承上文而來,其作用又不僅是點處境,這在前面已作過分析。于此可見,作者很重視“句前”的“煉”。僅就這兩句詩本身而言,在煉字煉句煉意方面也獨具匠心。按通常的造句習慣,“成都古寺臥秋晚”應該寫成:(我)秋晚臥于成都古寺。即以“古寺”作“臥”的補語,以“秋晚”作“臥”的狀語,與陸游原句剛好相反。“秋晚”移前作狀語,只能說明“臥”的時間是“秋晚”;移后作補語,則表明“我”在成都古寺里已“臥”到“秋晚”,“臥”得很焦急、很不耐煩,其意味便大不相同。“臥”,在這里不是“睡”或“躺”的意思,而是指“閑居”。李白《送梁四歸東平》云:“莫學東山臥,參差老謝安。”杜甫《秋興八首》之五云:“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都用的是這個“臥”字。一個念念不忘“手梟逆賊清舊京”的志士竟然在古寺里閑住,直住到“秋晚”,其心緒如何,不難想見。這七個字,真可以說“言簡而意深”。“落日偏傍僧窗明”一句,其中的“僧窗”與上句中的“成都古寺”相補充,寫足了“臥”的環境。又一身而二任,用以承受“落日”的馀輝;而身在“窗”內、眼看“落日”的人,不僅神態可見,連聲音也依稀可聞:“咳,一天又白白過去了!”“偏”字用得好。一用“偏”字,就表現出“窗”內人不愿日落、怕見“落日”的獨特心情。“明”字也很精采,不愿日落,而日已西落;日已西落,不看見也罷了,而“落日”卻“偏傍僧窗明”,“明”得耀眼,硬是要讓“窗”內人看見,使他煩躁不安。這樣的詩句,不經過錘煉能夠寫得出來嗎?
鍾嶸在《詩品》中評論謝朓說:“善自發詩端,而末篇多躓,此意銳而才弱也。”詩歌創作,工于發端已不那么容易;要同時工于結尾,通篇無懈可擊,就更加困難。陸游的詩,起勢雄邁駿偉者很不少;結句有興會、有意味,而無氣衰力竭之態者尤其多。但首尾皆工,通體完美的作品在全集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太大。這首《長歌行》,則是首尾皆工、通體完美的代表作之一,方東樹說它是陸游詩的“壓卷”(《昭昧詹言》卷十二),并非無的放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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