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步高
秋草
落日幽州,憑高望處,秋思何限?候雁哀鳴,驚麏晝竄,一片飛蓬卷。西風萬里,逾沙越漠,先到斡難河畔。但蒼然、平皋接軫,玉關消息初斷。 千秋只有,明妃冢上,長是青青未染。聞道胡兒,祁連每過,淚落笳聲怨。風霜未改,關河猶昔,汗馬功名今賤。驚心是,南山射虎,歲華易晚。
文廷式
這是一首寓以愛國之情的詠物詞。其風格頗近東坡。夏敬觀云:“近人唯文道希(廷式字)學士,差能學蘇。”(手批《東坡詞》)此詞名為詠物,卻深有寄托,且“意氣飚發,筆力橫恣”(胡先骕語)。
詞人詠草起興。北國秋草,又值黃昏,故詞之開篇即造成一片蕭瑟感傷的氛圍。“落日幽州,憑高望處,秋思何限”三句,大氣包舉,籠罩全篇。幽州,古十二州之一,即在今北京市一帶,清定都北京,此詞當為作者在京供職時所作。秋季的落日時分,詞人登高遠眺,只見衰草連天,無限秋意。此詞在落日黃昏的背景下寫秋草,衰颯氣象不言自明。前賢認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乃晚唐氣象,此詞之“落日”“秋思”則更為凄涼。晚清時期,內憂外患,民不聊生,較之晚唐更甚。這是中國歷史上最腐敗、黑暗的年月。故出現于詞人筆下,是“候雁哀鳴,驚麏晝竄,一片飛蓬卷”的凄涼景象。雁冬季南下,春季北歸,來去有定候,故雁可稱“候雁”。雁的鳴聲凄厲,故常稱“哀鴻”,“哀鴻遍野”常用于戰亂和災荒年月,人民流離失所。詞人以自己的心境去觀照自然景物,故詞中作此語,其凄切悲涼的心境也可了然,麏(qūn),即獐,獸名。麏之受驚,白晝竟在草間飛竄。蓬,即蓬蒿,秋枯根拔,風卷而飛,故名飛蓬或轉蓬。此三句雖寫登高所見秋草之景,但顯然意在言外。以下三句接寫衰草連天的景象:“西風萬里,逾沙越漠,先到斡難河畔。”西風蕭瑟,塞外草衰,極目萬里,秋草接天際地,展延至沙漠之外,直伸向蒙古大草原上的斡難河畔。斡(wò)難河為黑龍江上游,這里是清王朝的北部邊疆,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曾即帝位于此。前結二句以“但”字領起,由蒼然之草色,引起家國興亡之感。“平皋接軫”,謂水邊滿是枯草的平地上,車輛前后相接,然而卻聽不到邊關傳來的消息。玉關,即玉門關,在甘肅,此處借指邊塞。上闋寫登高遠望所見,下闋則轉入抒發吊古傷今的感慨。
換頭由北地草枯,聯想到昭君墓的青草:“千秋只有,明妃冢上,長是青青未染。”明妃指王嬙,字昭君,晉時避司馬昭諱而改稱明妃,年十七被漢元帝選入宮,后嫁匈奴單于和親。其墓在今呼和浩特市郊。據《歸州圖經》:“邊地多白草,昭君冢獨青。”千秋之下,秋風過處,邊草枯黃,獨有明妃的墓草,仍青青一片,未染上蒼黃枯色。接著又宕開一筆:“聞道胡兒,祁連每過,淚落笳聲怨。”這三句乃化用唐代詩人李頎《古從軍行》中:“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詩意。詞中“祁連”乃山名,在今甘肅張掖縣西南,古時是匈奴、吐蕃等少數民族居住區。笳,古管樂器,漢時流行于西域少數民族地區,初卷蘆葉吹之,與樂器相和,后以竹為之。當年由于戍邊的軍威雄壯,“胡兒”聞風喪膽,淚隨笳聲而落。盡管“風霜未改,關河猶昔”,但“汗馬功名今賤。”秋風秋霜依舊,邊塞一帶如當年一樣衰草連天,可是如今戰功卻不值錢了。結句用李廣的故事。李廣是西漢抗擊匈奴的名將,他參加了漢朝對匈奴的長期作戰,但始終未獲封侯,還一度免官,在終南山打獵。見一石臥草中,以為虎而射之,箭入石中沒簇。“歲華易晚”乃時光易逝,功業無成之意。此處“驚心”,實為痛心,抗擊外敵的戰功不值錢,而投降賣國者卻彈冠相慶,怎不使人痛心疾首!
此詞題為“秋草”,實是借草起興,詞中運用了若干與草有關的典故,又一再提到“斡難河”、“玉關”、“明妃冢”、“祁連山”等邊塞地名,這些都是歷史上發生抗外族侵擾戰爭的地方,而且大都是以勝利而告終,可如今是“風霜未改,關河猶昔”,卻再也尋不出象李廣那樣的英雄了,縱有這樣的英雄也無用武之地。“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詞在這無可奈何的詠嘆聲中結束了。
王瀣評這首詞云:“此作極似曹珂雪(貞吉)《和竹垞雁門關》一首,其用意用筆各有獨到處。”又曰:“后遍源出稼軒。”說得都是不錯的。曹貞吉該詞題為《消息》,詞中說:“魚海冰寒,龍沙戍斷,歷亂蓬根飛卷”。“折戟沉沙,老兵拾得,磨洗前朝辨”。“問誰是封侯校尉,虎頭仍賤。”顯而易見,文、曹二詞的主題是頗相近的,只是曹詞重在吊古,而文詞在傷今。王煒為曹貞吉詞作序曰:“珂雪詞骯臟磊落,雄渾蒼茫,是其本色,而語多奇氣,惝恍傲睨,有不可一世之意。”這也與文氏詞風相近。王瀣所謂“后遍源出稼軒”,似指辛棄疾“夜讀《李廣傳》”之《八聲甘州》及“別茂嘉十二弟”之“賀新郎”等作,辛棄疾筆底亦驅使昭君、李廣之典,借題發揮,抒發抑塞磊落、英雄末路的沉郁情懷。只是文廷式詞比之稼軒少了一些英雄豪壯之氣,而含蓄、委婉些。
此詞以詠物寄興,將家國興衰之感、身世遭際之怨寄之于北國秋草,感慨深沉,用心良苦,受常州詞派的影響較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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