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邱世友
二月十八日大雪中作
雪中過了花朝,憑誰問訊春來未?斜陽斂盡,層陰慘結,暮笳聲里。九十韶光,無端輕付,玉龍游戲。向危闌獨立,綈袍冰透,休道是、傷春淚。 聞說東皇瘦損,算春人、也應憔悴。凍云休卷,晚來怕見,欃槍東指。嘶騎還驕,棲鴉難穩,白茫茫地。正酒香羔熟,玉關消息,說將軍醉。
況周頤
這首詞題為二月十八日應系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較《水龍吟·聞警》前兩個月。因此時代背景大致相同。唯中日甲午戰爭還未媾和,喪權辱國的《中日馬關條約》還未訂立。但戰爭的慘敗和因此所引起的國內騷亂已經令愛國知識分子悲憤愁怨了。詞寫那年農歷二月北方大雪,即“大雪中作”。開頭一韻以疑問句統領全詞。其作用與“聲聲只在街南”起調相近。所不同者一是敘述,一是疑問。起調是詞家講求的。沈義父云:“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樂府指迷》)“雪中過了花朝,憑誰問訊春來未?”起韻兩句雖以疑問發之,其實按節序春天已經來到大地了。可惜的是在大雪鋪天蓋地中花朝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真令人凄迷。花朝已過,大雪又在鋪蓋,百花爭艷的美景也就看不到了。所以春天是否來了令人生疑。由凄迷而懷疑,不可不問訊,然而大家都是這樣在迷惘中,又憑誰問去呢?這樣用筆頗得頓挫之致。花朝,舊時以農歷正月二十五日或二月十五日為百花生日,故稱花朝。唐司空圖《早春》詩:“傷懷同客處,病眼即花朝”。宋·吳自牧《夢粱錄》、陳元靚《事林廣記》及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均有記載。以為“是時百花爭望,最堪游賞。”那末因大雪而失掉花朝游春的機會了。大雪誤春與花朝游春作這樣強烈的對比,令人懊惱失望。這是問訊的原因。第二韻三句寫所懷疑春是否來了的大雪情景,這情景是那樣的凄黯悲涼:夕陽已經斂盡了,在大雪中層疊的陰霾慘淡地凝結著,凄黯得令人驚怖,加之凄厲的暮笳聲,從遠處傳來,更令人在驚怖中憂傷掩抑。顯然,詞人的情緒隨著大雪情景一步步地從懊惱失望而到凄黯驚怖,情與景相一致。笳,古代胡人的吹樂,初用蘆葦,后多改用竹管。故自來以笳聲表示或傳達邊地兵事。蔡琰《悲憤詩》:“胡笳動兮,邊馬鳴。”可見詞人寫“層陰慘結,暮笳聲里”固然是大雪鋪天蓋地時凄黯的情景,也傳達出邊地兵事的氣氛。第三韻三句筆意觸到大好春光為大雪所消盡。“無端輕付”,有平白地,無可奈何地輕率付給之意。“九十韶光”,指春季三個月共九十日的韶光。這美好的春光平白地給大雪消盡掉了。既對春光無限痛惜,也對大雪有所怨恨。這三句近似陳亮《水龍吟·春恨》前片的歇拍:“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意。劉熙載評云:“言近指遠,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藝概·詞曲概》)如依劉氏所釋,則其詞空靈蘊藉寄意遙深了。我們如按這思路去思考,“九十韶光”三句也有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甲午戰爭把我國家民族大好韶光如大雪一樣地給消盡了,也極空靈蘊藉寄意無窮。由此可見詞人家國之感極為深重,而且符合他的“即性靈即寄托”的論點。詞中沒有寄托的門面語,而甲午戰爭之傷家國之念與性情融為一體。讀者自知。玉龍指雪,唐·呂巖《劍畫此詩于襄陽雪山》:“峴山一夜玉龍寒”。張元《雪詩》亦有:“戰死玉龍三百萬”語。可知玉龍喻雪為貶義而非豐年瑞雪,與“無端輕付”意合。第四韻“向危闌獨立”四句寫詞人自己的心理活動,其所感所觸,都關系身世。所寫從遠而近,寫大地雪景而歸于獨自登樓遠望,抒發身世之感,因時局艱危而沉頓。危闌即高危的欄干。綈袍,用粗厚而光滑的絲織品所裁成的袍子。唐·高適《詠史》:“尚有綈袍贈,應憐范叔寒。”用須賈贈綈袍給范睢事。見《史記·范睢傳》后來以綈袍表示貧困孤寒的知識分子所穿的粗布袍。“綈袍冰透”,極言寒氣侵人,與《聞警》的“下青衫淚”同是地位低微,窮困潦倒而凄感特深的書生形象。末兩句“休道是傷春淚”。本是傷春而休說傷春,那么傷春之外還有重大無窮之意。這就是戰時烽火,社會離亂,身世飄零,國難日劇等,真是言有盡意無窮了。所謂“百緒凄涼”,“萬感橫集”而潸然淚下了。過片換頭第一韻兩句緊承前片,大好春光既然在層陰慘結暮笳聲中過去,那司春之神也因此而傷心而瘦損了,游春歡愉的人也因而憔悴了。以司春的神和游春的人的反常態寫春在大雪中的凄黯。東皇即司春神,也稱東君、東帝主東方萬物生長,故又稱青帝。杜甫《幽人》:“風帆倚翠蓋,暮把東皇衣”。注:“東皇乃東方青帝也”。春人,春天的游人。庾信《望美人山銘》:“禁苑通,春人常在。”自上片到此,已見用筆回環往復之妙。正如此,始能把主題思想層層深化。前片結拍寫詞人個人之感。過片換頭第一韻則寫游人憔悴之感并托春神瘦損以見意。第二韻三句寫詞人怕見氣候又有大變化,而期待“凍云休卷”。這是因為在層陰慘結中度日已經難堪了,如果凍云還像驚濤卷浪,晚上又欃槍東指,那就更可怕了。欃槍,又作攙槍,彗星的別稱。舊稱夭星,俗稱掃帚星。《爾雅·釋天》:“彗星為欃槍。”司馬相如《大人賦》:“攬欃槍以為旌。”彗星為旌直指東陲邊塞,其為夭孽是最不吉利的。這不是預示甲午戰爭的失敗嗎?這不是最為可怕的嗎?!所以“晚來怕見,欃槍東指”兩句的表層意義雖是寫大雪中可怕的氣象變化,但如果與甲午戰爭及當時政局聯系起來,其深層的意義就不難理解了。作者對時事的寄托何其幽微遙深,又何其見性情之真。王國維論蕙風詞沉痛過于清真梅溪,亦其性情所致。詞人性情除天性之外,還有在特定環境中長期形成的更為重要的因素。所以靜安又評蕙風云:“天以百兇成一詞人”。(《人間詞話》附錄)“百兇”者,即詞人身世的悲慘遭遇。第三韻句,藉大雪世界從正面寫戰爭的殘酷:“嘶馬還驕”,寫敵騎還驕橫馳奔;“棲鴉難穩”,指百姓流離,住無定所,而死者白骨撐天。唯余白茫茫空蕩蕩的—片了。詞人沉痛之極不用任何含蓄的手法了。沉痛之余又轉為悲憤諷刺之情,而且以此為結拍。“正酒香羔熟”三句說邊庭戰爭,所傳來的消息不是勝利的消息而是邊防的將軍在大雪中煎羔熨酒作大醉的消息。真如唐·高適《燕歌行》:“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呢。而詞人對這種現象的諷刺雖說尖銳,還帶溫厚。龍沫勛評云:“結筆大有事在。當時邊將之任用非人,可為太息。”(《清季四大詞人》)又云:“甲午中日之戰,為清廷最大恥辱。哀時涕淚,偶然為一揮如《水龍吟·二月十八日大雪中作》”云云。其實蕙風哀時涕淚,不是偶為一揮。他在1894至1896年間,即甲午戰爭期間,由于對時局的感觸,寫了不少憂時傷事的詞,從各個側面反映這一時期詞人的愛國思想感情。即便為自己生日而作的詞也發出有關甲午戰爭的憂傷。《唐多令·甲午生日感賦》:“東望陣云迷,邊事鼓角悲。”又《壽樓春》:“似左徒行吟江涯。”比以屈原被逐,實與當時時局有關。然詞多為隱約之調,身世凄涼之情。直接描寫與戰爭關系的情事很少。但詞的特征是幽約幽悱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蕙風詞柔厚沉郁,幽邃綿密,尤須深探其曲折深微,然后始知時局之感,這是應該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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