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培元
拍碎雙玉斗,慷慨一何多!滿腔都是血淚,無處著悲歌。三百年來王氣,滿目山河依舊,人事竟如何?百戶尚牛酒,四塞已干戈。 千金劍,萬言策,兩蹉跎。醉中呵壁自語,醒后一滂沱。不恨年華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強半為消磨。愿替眾生病,稽首禮維摩。
梁啟超
這是時代弄潮兒梁啟超青年時期的代表作,大約作于甲午戰爭期間。1894年7月,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侵略中國的甲午戰爭,清軍節節敗退,戰火四處蔓延,國家危在旦夕。而以慈禧為首的腐朽的清朝統治者,卻依然尋歡作樂,全不顧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這時,赴北京參加會試的梁啟超,懷著一腔赤子之情,大聲疾呼,宣傳救國。但其愛國主張絲毫得不到清政府的重視和采納。梁啟超憂憤交加,這首《水調歌頭》就是在這種背景和心境下寫成的。
開頭一句,如平地炸雷,激昂慷慨,震人心魄。玉斗,酒器,玉制酒杯。“拍碎雙玉斗”,典出《史記·項羽本紀》:劉邦赴鴻門宴時,“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亞父,指項羽謀士范增。)后劉邦逃脫,托張良代獻,項王受白璧,“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劉邦)也!’”這首詞借用范增憤慨情事,表現作者愛國志向不能實現的憤激之情。原文“撞破”,已顯氣憤之狀,本詞改用“拍碎”,其激憤程度,感情的噴發力,顯得格外強烈。可謂氣沖凌云,聲可裂石。其氣勢與力量,與宋代民族英雄岳飛《滿江紅》詞開頭“怒發沖冠”,可相媲美。足見作者遣詞造句的藝術功力。“慷慨一何多”,意指充滿正氣的情感,長期積聚,一旦爆發,則勢不可收。這句是借用詞人張惠言《水調歌頭》中的詞句,原意是慨嘆人生苦短,這里卻賦予全新涵義。接著,詞人補述自己情緒為何異常激動的原因。眼見國家日衰,土地淪喪,卻又不能革除弊政,挽救時局,血性男兒怎能不“滿腔都是血淚”,更為痛苦的是,心中的“悲歌”卻無處傾吐。“三百年”句,進而評議時政,觀點鮮明。詞人認為,山河還是舊日的山河,而清王朝三百年(自1616年清建國至本詞寫作時近三百年)的國運今日之所以銷沉,乃是因為“人事”的緣故。“人事”意指慈禧太后專權,主張變法革新的仁人志士無法為國效力。作者在這里用一個詰問句,表現對晚清政治的強烈不滿。當然,清王朝走向窮途末路,并不能僅僅歸結為“人事”原因,作者未能把封建社會的根本矛盾來認識現實,這是一個愛國者的思想局限。“百戶”,元、明兩代的世襲軍職,掌兵百人。此代指清朝軍官。這句是說,清廷不少達官貴人醉生夢死,只圖享受,把國家的安危置之度外。“四塞已干戈”,意指祖國邊疆烽火四起,戰爭不斷。兩句對仗工整,對比鮮明,一邊是強盜入侵,國勢垂危,一邊卻是燈紅酒綠,驕奢淫逸,這強烈的反差,正是對現實的絕好寫照,這是詞人對茍且偷安的清朝統治者尖銳的嘲諷和無情的鞭笞!讀到這里,更加清楚地知道,起句所表現的雄壯情緒,決非詞人的一時沖動,在這感情風暴的后面,深深蘊藏著永久、博大的愛國情操。
下闋繼續展示作者壯志難酬的悲憤心情,進而抒寫自己救國救民的理想抱負。“千金劍”,武將殺敵之寶劍;“萬言策”,文臣治國之萬言書。意指武韜文略,整頓朝政、拯救國民的才干。“兩蹉跎”,指上述救國的文才武略,皆被統治者廢棄不用,落得志士光陰虛度。年輕的詞人一腔熱忱,力主變法自強,振興武力,把帝國主義趕出國土,但事與愿違,希望破滅,心中痛楚萬分。“醉中”一句,即寫作者當時的這種心情。“呵壁自語”,王逸《〈天問〉序》云:屈原放逐途中,見楚先王廟及公卿祠堂,壁間畫有天地山川神靈及古圣賢等,乃作《天問》,“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泄憤懣,舒瀉愁思。”詞人用此典故,顯然是以愛國詩人屈原自況。屈原因愛國理想不能實現,在《天問》一詩中一連提出一百幾十個問題,表現對傳統思想的批判精神,發泄其胸中的不滿和積憤。同樣,梁啟超對現實政治也有很多疑問郁結于胸,而又無處訴說,只能在酒醉后學屈原樣“呵而問之”。“醉”是短暫的,一當“醒”來,則悲痛加劇,涕淚“滂沱”了。“醉”亦痛苦,“醒”亦痛苦,作者何時不是生活在痛苦中耶?!一位深切熱愛祖國母親的赤子形象,繪聲繪形,宛然在目。“不恨”三句,對造成痛苦心境的原因作進一步的說明。梁啟超寫有《少年中國說》,并以“少年中國之少年”為筆名發表過文章,根據作者對“少年”一詞所賦予的嶄新含義,這里的“少年心事”,當指除舊布新,改造中國的博大抱負。韶華逝去,作者并不因此而嘆息,最為擔憂和害怕的是,那救國救民的宏愿卻大半消磨在時間的流水中了。很想對國家有所作為,而現實卻逼他無所作為,這“有”和“無”的矛盾所帶來的苦悶,時時糾纏纏著他的心。在這種境況下,或許有的人會悲觀沉淪,消極遁世,但梁啟超決不是這樣,詞的最后二句,充分顯示作者改造社會的積極進取精神。“病”,苦難。“愿替眾生病”,言作者情愿為老百姓承擔在國難中遭受的種種苦痛。這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胸懷,實在令人感佩。“稽首”,叩頭到地,是一種最虔誠的大禮。“維摩”,也譯稱“維摩詰”,和佛祖釋迦牟尼同時的一位佛圣,印度大乘教的祖師。這里并非說真要拜倒在佛的腳下,而是取佛教以解脫眾生苦難為本之義,表示作者愿為解救國民痛苦而繼續追求真理。1895年5月,梁啟超追隨老師康有為,聯合在京的一千二百多名舉人,發動了震動全國的“公車上書”。1898年6月,他又積極參與近代史上著名的“百日維新”運動,這些救國之舉,有力印證了作者在這首詞的末尾所表達的崇高的愛國思想。
時勢造詞人。晚清統治者的腐敗和岌岌可危的國勢,使一些愛國憂時的文人走上變革社會的道路,他們用詩詞為武器,直接為現實斗爭服務。梁啟超的這首詞,正體現了這一時期進步文學的特點。全詞感情濃烈,直抒胸臆,愛國之心,躍然紙上,塑造了一個與國家民族命運緊密相連的資產階級革命家的感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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