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文】·《牡丹亭記》題詞》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原文】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拷談生也。
嗟夫!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萬歷戊戌秋清遠道人題。
——《湯顯祖集》
【鑒賞】
湯顯祖之所以被明末自命為衛道士的夫子們恨之入骨,視之為毒蛇猛獸者非它,端為《牡丹亭記》一劇耳。所以直到清代,還有些筆記,說親眼看到湯顯祖因《牡丹亭記》敗壞禮教而在陰曹地府下油鍋上刀山呢!
那些連篇鬼話,無非證明湯顯祖罪該萬死。在理論上駁他不倒,也無權下一道禁演停演的法令,“革命”的大字報此時尚未發明,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明知沒有人置信,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別的高明辦法,就這樣胡亂說一通??蓯汗倘豢蓯?,卻也可憐。
那么湯顯祖為什么要寫《牡丹亭記》呢?何必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呢?在此之前,他的詩文和奏疏已經捅了不少亂子了?,F在居然仍舊不肯安分守己,在世俗的眼光中,原是無法理解的。
看來,湯顯祖對這個題材,對這個主題,對這個“一生愛好是天然”的杜麗娘,在感情上已經愛之甚深,到了自己無法控制的程度了。一旦到了他在這篇題詞中所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程度,要他放下筆來,那是不可能的了。
湯顯祖既寫了《牡丹亭記》,深恐別人予以曲解,因此又寫題詞。題詞公開宣稱:“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這就不是為《牡丹亭記》一個劇本作辯護,矛頭所指是為一切“恒以理相格”的“通人”,所樹的對立面是一大群人。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這是湯顯祖的快人快語。任何衛道君子,要在夢中絕對排除七情六欲的干擾也是困難的。曹操、秦檜之類也難免有冤魂向之索命的夢,這原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古人對心理學雖缺乏研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說出了一些道理的。
作者在劇本中,也寫了一個“以理相格”的通人,名叫陳最良,是杜麗娘的塾師。所不同者,這是一個可憐的小人物,道貌岸然的偽裝還有一定的限度,不像湯顯祖在政治生涯、文藝生涯所遇到的那些通人那樣面目猙獰罷了。
《<牡丹亭記>題詞》和《牡丹亭記》都是中國古代文化遺產中的瑰寶,都閃耀著“資本主義萌芽時代”的對于人的價值重新認識的思想光輝,和西方的莎士比亞的劇作的人文主義思想東西互為映襯,不約而同,堪稱奇跡。
可悲的是,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時代”隨著明末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的尖銳化所導致的明代的滅亡而夭折了。人們所能做的,無非是圍繞著“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作些文字游戲般的詮釋而已。如此等等。
當然,也正因為如此,湯顯祖也就顯得格外偉大。
杜麗娘成了“有情人”的典型,也造就了無數扮杜麗娘的表演藝術家。個別的杜麗娘在“夢”中相會的也許是外國的柳夢梅,這不能要求湯顯祖負責的。因為不演戲,不扮杜麗娘的女性,也會做這種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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