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韓愈
猿愁魚踴水翻波, 自古流傳是汨羅。
蘋藻滿盤無處奠, 空聞漁父扣舷歌。
這詩作于貞元二十年(804)的春天。前一年冬,韓愈任監察御史。因有感于“宮市”擾民,關中旱饑,百姓苦不堪言,上書德宗,請罷“宮市”,救饑民,減輕賦稅,觸怒了當權者,又遭讒毀,被貶為連州陰山(今廣東縣名)令。赴嶺南途中,過湖南,經汨羅,念及屈原遭讒被逐,懷石自沉,因有是詩。
屈原是正道直行、力圖挽救楚國的改革家,忠而見疑,信而被謗,在一個眾人皆濁且醉、賢愚倒錯的黑暗王國里演成千古悲劇。凡是經過汨羅的人,無不為之一掬同情之淚;遷客逐臣,更會為他的含冤飲恨感憤不已。韓愈志在振興唐室,卻橫遭不測之禍,內心已自深感委屈不平;途經汨羅,聯想到自古志士仁人總是備受政治迫害,火上添油,五內如焚,更蕩起一種激憤難平的怒濤。用這種眼光看汩羅江,江水簡直是在沸騰著:“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相傳是汨羅。”
照常規的敘寫路經和順向思維方法,應該先點出汨羅江,然后寫江上景觀。本詩起句就展開魚龍怒、波瀾狂、風雷慘的景象,表明詩人積憤填膺,難以遏抑,一開篇就要噴吐,就要進射。猿在悲啼,魚在騷動,倒海翻江,江水騰涌:這未必是詩人即目所見,應該說是作者移情于物而熔鑄出來的意中之象。這種意象比具體物象更能表達作者的主觀情愫,更有利于撥動讀者心弦,引起共鳴,又造成懸念。為什么山猿、江魚這樣躁動不安呢?第二句是對第一句的補足,也是對懸念的解答:“自古流傳是汨羅”,執著于改革腐朽政治的愛國者屈原死在這里?!般湎媪鞑槐M,屈子怨何深!”千秋萬世,“流傳”不絕的是歷史的怨訴,是人間的哀憤和不平。悠悠歲月流逝,江上不息的波濤沒有洗滌掉人間的愁怨,韓愈到此,仍覺“猿愁魚踴”,只因為歷史的悲劇仍在重演。進入角色的是韓愈,他有切身體驗,所以感覺比別人敏銳,詩思比別人深婉。
自賈誼貶長沙寫《吊屈原賦》以來,題詩奠汨羅者代有其人,但大都俯仰身世,借痛悼屈子以自傷。韓愈的思維特點,不滿足于表現異代知己的同病相憐,于是第三句宕開筆墨,于憤激哀怨的氣氛之外,引出一種空虛迷惘的境界,把主題升華了一步。“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叩舷歌?!彼皇窃固鞈n人,寫昏王可怨,群小可憎,讒言鑠金,直躬難容,而是換一個角度,寫捧著滿盤蘋藻,渺不知向何處投祭。這暗示,屈原投江的遺跡以至祠廟之類已經蕩然無存或荒廢無從尋找,紀念屈原的人不多,說明了解他的抱負、獻身精神、內心委屈的人很少,屈原在世,已感“世渾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身后又不被渾渾噩噩的眾生所理解,何以慰寂寥? 這展示了一種世無知音的孤獨感。其實,祭奠屈原的處所,緬懷屈原的醒者,也是有的,韓愈這樣寫,只是自己慨嘆知音難得而已,展露主觀的真實(而非客觀的如實)正是詩人的高超之處。他也想通過祭奠屈原來寬舒愁腸,可偉大如屈原也在被冷落,被忘卻,為民請命并不為民眾理解同情,激切的憤恨轉化為婉曲的惆悵。這種偉岸的孤獨感和無際的迷惘感,較之慨嘆奸邪當道、方正遭忌、賢良遭殃境界更高,由恨昏君奸臣到慨嘆世道世風,主題的開掘無疑深了一步。第四句補充第三句,把境界翻得更高。屈原漂骨,跡杳難尋。江上漁父依然在叩舷歌唱,和當年屈原披發行吟澤畔遇上的漁父沒有什么兩樣。當時的漁父不同情屈原憂思郁結,形容枯槁,反而勸他隨波逐流。屈原答以“寧赴湘流葬身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漁父“莞爾而笑,鼓枻(敲著船舷)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濁吾足?!?《楚辭·漁父》)歌的意思也不過是教人隨緣自適,不論世道清濁,都可與之周旋,應付裕如。這代表了隱逸者的思想情感。為什么古往今來,老是有人唱這種調子呢?也許因為積極入世的愛國者、憂時者、改革者、補天者總是招禍惹災,而消極的避世者、旁觀者、瀟灑送日月者得以自全。人們不但不理解、不同情前一種人,使他們感到寂寥,還要告誡他們走后一種道路。漁父的悠閑自得的歌聲似乎是在嘲弄韓愈這類憂世補天的激進人物,他能不感觸萬端! “空聞漁父扣舷歌”,這個“空”字,固然指江上空無所有(屈原故跡、祠宇、祭臺等等),同時不也表現作者內心的空虛寂寥、精神難以寄托么?世道(輿論)攔阻人們去醫治時弊,搞得人瞻前顧后,憚于前驅,歷史上忠良遭忌的悲劇不斷演出,也許這是重要原因之一。這里有一種深刻的領悟。清楚的穎悟和迷茫的惆悵結合在一起,詩便有了高度的凝聚性和擴張力。前兩句悲憤激切和后兩句的空寂悵惘融合,又使詩有了峭勁的氣勢和情深韻遠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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