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慶生
會寧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園舊籍,因感而賦此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里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彈,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鬢變星星。舞破中原,塵飛滄海,飛雪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對一窗涼月,燈火青熒。
吳激
據《靖康稗史》之七《宋俘記》的記載:“既平趙宋,俘其妻孥三千余人,宗室男婦四千余人,貴戚男婦五千余人,諸色目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被俘婦女中,除了皇室成員和宗室貴戚外,主要是一些能歌善舞的教坊人員。她們擄到金國,或充分賞、或賣娼寮,命運悲慘。此詞小序云:“會寧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園舊籍。”可知此老姬正是流落上京的教坊婦女。作品用悲郁深沉的筆調,縷述她的身世歷程,并·抒發出詞人自己的流落哀怨和黍離之悲。
首句單起擒題。離親背國,流落天涯,寫出歌姬身世?!皣@”字領起的兩句,交待社會背景。漢之上林與秦之阿房,本是兩代帝王的歌舞娛樂之區,王朝覆滅,也都付之一炬,圮為荒丘。在“墜露飛螢”的慘凄結局里,既寓含了逸樂亡國的慘痛歷史教訓,也示意出歌兒舞女流離淪落的必然命運。這里喻指北宋宮廷?!皦衾锾焐稀币痪涠喝牖貞?,又暗寓今昔對比,表明昔日歡樂境界已經如夢似幻。“金屋銀屏”寫宮苑皇居之美,是歌姬過去的生活場所?!案璐怠币痪洌艑憣m中焚膏以繼晷,日夜歌舞,尋歡作樂?!皢柈敃r遺譜”以下五句,具寫歌姬經歷。詞人著意創造悲郁慘愁的氛圍,把對往昔樂境的描述始終置于現實的觀察上。歌姬是一位身懷絕技,色藝雙全的人物,妙指輕揮,樂聲便如朝日林鶯,嚦嚦流囀,又如巖間流水,泠泠清越。十分動聽,但“問當時遺譜”五字,已經不脫流離飄零的現實情境?!按侔棥比?,更將歌姬瑟絕藝精的描寫,放在異國他鄉得遇舊臣,撫弦寄故國之思,這樣的現實場合。湘靈本為舜之二妃,舜南巡死于蒼梧之野,二妃追及,哭之極哀,投湘水死,化為神祗,鼓瑟以寄哀怨??芍跋骒`鼓瑟”本為一極為凄惋的境界。唐詩人錢起有《湘靈鼓瑟》詩。白居易《琵琶行》“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描寫樂聲,為“林鶯”兩句所本。兩個典故經詞人巧妙點化,不僅切合藝姬身世,表現她的美色絕藝,也悄悄地引入典故原來的悲郁基調,便給詞中樂境,染上悲涼色彩。
換頭三句續用自詩:“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暮去朝來顏色故。”在北宋亡國前夕虛假繁榮的生活氛圍中,藝姬歌月露,醉春風,年去年來,顏色漸衰?!拔杵浦性庇枚拍痢哆^華清宮絕句》詩:“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北宋王朝在歌舞昏醉中,瞬即亡于女真之手,“塵飛滄海”喻王朝更換。在朝代更替中,藝姬身世也如夢似幻地發生了天上人間的巨大變化。她被擄入北,投荒萬里,來到八月飛雪的金都上京,她的遭遇的悲慘可悲,自不待言。詞人只寫她現在給人的視覺印象,“人憔悴,不似丹青?!彼娜绠嫷拿烂惨言谑麟x道上消失于朔風沙塵之中。這里用昭君出塞典,杜甫詩《詠懷古跡五首》之三:“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為遣詞之本?!肚俨佟罚骸罢丫谛倥?,恨帝始不見遇,乃作怨思之歌?!薄皩懞沼脑埂币痪?,描述藝姬對客鼓瑟,以寫幽怨,攬合上文對其身世經歷的鋪述,用筆亦極為沉痛。歇拍“酒微醒”三句,是一個幽微孤獨的慘凄境界,藝姬苦難身世引起了詞人自悲。他們的流落,同是亡國悲劇的直接后果。詞人借酒澆愁,酩酊大醉,直至夜深酒醒,猶自深深沉浸于悲哀之中,不能釋懷。窗外陰冷的月光,眼前青熒般的燈火,與他心中的悲涼意緒表里映襯。這一慘愁境界,把作品悲郁哀怨基調推展到極致。
作品的成就首先表現在造境方面,由流落難歸而來的深重的失落感,由追憶身世構成的如夢似幻的情境,以及與之相伴的哀切低迥的憂傷情愫,賦予作品縈幽凄迷的境界特征。其次,作品結構嚴謹,容量巨大。其中伏有三條線索,一為藝姬飄零異國的悲慘身世,展示王朝更替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此為主脈,一為批判北宋皇室逸豫亡國,不僅給自己,也給無辜生靈帶來災禍。一為由歌姬形象的典型化以及拍合自己的流離之悲,展示時代悲劇,抒寫自己的故國之思。三條線索自然穿插融合,而又脈絡井然,自成格局,不露造作之跡。《中州樂府》云:“(元)好問曾見王防御公玉說彥高此詞,句句用琵琶故實,引據甚明。”可知此詞使典也頗為人注目,諸典皆與琵琶相關,緊切藝姬教坊樂人和琵琶妓的身份,還把湘靈、昭君的身世哀怨與藝姬暗暗拍合表現人物形象?!洞簭奶焐蟻怼肥菂羌さ淖詣撜{。聲調諧和,適于歌者檀口,當時已經廣為傳唱,至于元朝,仍然傳唱不衰(見王士禎《居易錄》),一首作品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即便是在宋代詞壇,也是很少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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