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卞孝萱喬長阜
蔡州城中眾心死, 妖星夜落照壕水。
漢家飛將下天來, 馬棰一揮門洞開。
賊徒崩騰望旗拜, 有若群蟄驚春雷。
狂童面縛登檻車, 大帛夭矯垂捷書。
相公從容來鎮撫, 常侍郊迎負文弩。
四人歸業閭里閑, 小兒跳踉健兒舞。
汝南晨雞喔喔鳴, 城頭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憶舊事, 相與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
忽驚元和十二載, 重見天寶承平時!”
九衢車馬渾渾流, 使臣來獻淮西囚。
四夷聞風失匕箸, 天子受賀登高樓。
妖童擢發不足數, 血污城西一抔土。
南烽無火楚澤閑, 夜行不鎖穆陵關。
策勛禮畢天下泰, 猛士按劍看恒山。
組詩《平蔡州三首》詠寫的是元和十二年(817)唐朝廷在宰相裴度主持下,平定淮西吳元濟叛亂的重大勝利。詩中述及吳元濟伏誅以及“恒(避唐穆宗諱作常)山不庭”即成德節度使王承宗仍在叛亂(元和十三年三月始獲赦免),而將十三年正月已獲“宣慰”的另一同黨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排除在外(一說“常山”指代李師道,誤),當作于十三年正、二月間。時劉禹錫任連州刺史。
一位真正的革新者必然是愛國者。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對朝廷反對革新,貶抑革新者的做法,頗多怨憤譏諷。但對朝廷平叛御侮,利國利民的措施,則予以肯定和支持。《平蔡州三首》中,表現了對叛亂者的強烈憤慨和辛辣嘲諷,洋溢著贊頌平叛勝利、維護國家統一的激情,正是詩人愛國精神的集中體現。
第一首敘寫平定蔡州的經過。蔡州(河南汝南),漢為汝南郡,中唐以來,是淮西(后稱彰義軍)節度使駐地。建中三年(782)起,李希烈、吳少誠、吳元濟幾代擁兵割據,對抗朝廷。三十多年來,“(淮西之)人劫于希烈、少誠之虐法,而忘其所歸”(《舊唐書·吳少誠傳》)。詩一開始,概述蔡州平定前的狀況。一方面是“眾心死”,廣大人民因割據者兇殘暴虐,倒行逆施而痛苦絕望,割據者喪失“人和”。另一方面是“妖星”吳元濟竊踞一隅之地,雖有高城深池無法挽救其覆滅下場。十四字中,揭露和聲討割據者的罪行,反映和同情百姓的苦難,揭示平蔡州的原因和前景,詞嚴意敗,情切思深,正大有力。“漢家”六句鋪寫唐軍攻入蔡州,生擒元兇。此次作戰,主將李愬率勁兵雪夜乘虛掩襲,一舉成功。詩以漢朝飛將軍李廣彌李愬,“下天來”和“馬棰(即馬鞭)一揮門洞開”夸張其用兵神速奇妙,取城之順利。寫叛軍士卒是一片驚慌混亂,紛紛拜倒在官軍軍旗之下,如同冬眠的蟲類突然被春雷驚醒一樣,既顯示邪不勝正,叛亂者外強中干,不堪一擊,又反襯出官軍的聲威氣勢。于是,年僅二十四的“狂童”吳元濟束手就擒,登上囚車,“大帛”(書寫捷報的大幅白絹)迎風舒展,宣告平定蔡州的重大勝利。最后四句寫蔡州收復后的情況。“相公”指裴度,他以宰相身分兼淮西宣慰處置使、彰義軍節度使。“常侍”指李愬,他以檢校左散騎常侍、隨唐節度使身分參加平叛,功勛卓著。至此,點出平叛主帥和功臣。“從容”,舒緩不迫,既贊美裴的氣度,又暗示其“鎮撫”的寬松。常侍郊迎,身佩文弩(漆有花紋的大弓),顯示對朝廷的尊重。相賢將忠,朝廷禮儀法度重見于淮西,淮西人民得到了新生。“四人”(士農工商)安居樂業,兒童歡躍,戰士起舞,一派歡樂和平景象。末二句照應開頭,形成鮮明對比,突出贊頌主題。
第二首寫蔡州平定后人民的“感激”之情,揭示平蔡州的重大意義。開頭二句,繪聲寫影,烘云托月,以渲染蔡州清晨的和平寧靜,暗示李愬黎明入城時,雞犬不驚,叛軍不覺,百姓不知,贊美其軍紀嚴明,用兵如神;又隱寓人民重見天日的心情。由此起興,于自然平易之中見深曲工妙之致。而且,首句化用古樂府《雞鳴歌》“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巧合所寫時地、事件而不著痕跡,可謂匠心獨運。無怪作者對這二句頗為自負了。下面,以白描手法寫路旁老人的“感激”之情。按《舊唐書·李愬傳》,李愬入城后第二天,裴度即率兵入城,蔡州百姓“皆聳觀”裴度的入城儀式。古代地方上有迎送等事,百姓例以耆老為代表。看來詩中“老人”就是迎接官軍的代表。用“路旁”字、“皆”字,可見路上正有官軍通過,迎接的老人并非一個。“舊事”指“天寶承平”及天寶以后的分裂戰亂。老人們享受過統一太平的歡樂,也飽嘗了分裂戰亂之苦。如今再獲新生,面對官軍,回憶往事,展望前途,怎能不百感交集,萬分激動,喜極落淚!“感激”“涕零”從內在情感的激蕩而寫到外在表現的異常,準確地概括出了老人們此時此地的復雜心情。“老人收淚”收轉,“前致辭”推進一層,寫老人對官軍所作稱頌之辭,揭示“感激”“涕零”的原因。“官軍”句敘事,關合開頭,贊頌李愬及官軍之功,突出老人喜出望外之感,也多少含有老人未能及時相迎的遺憾之意。“忽驚”緊承“不知”而轉為詠贊,擴展為贊頌整個平定淮西的軍事行動。安史之亂以來,六十多年中,老人們目睹割據戰亂愈演愈烈,本已“心死”。不料有生之年仍能逢此大喜之事,頓覺“承平”有望。“忽驚”用“加倍”手法,突現其喜從天降的意外、激動、欣喜之情。“元和十二年”是“史筆”,特意標明它,不僅是為了交代時間,更重要的是強調這一時間意義重大,將會載入史冊。“重見”將蔡州的平定與天寶太平盛世的再現聯系起來,充分肯定了這一戰役對于唐王朝中興統一的重大意義,直接表達了贊頌之意。老人是民眾的代表。老人的“致辭”集中反映了廣大人民堅決擁護平叛戰爭,熱烈向往國家太平統一的思想感情。
第三首描述天子受俘、元兇伏誅的情況和影響,抒寫繼續推進平叛大業的愿望和信心。按《舊唐書·吳元濟傳》,蔡州平定后,當年十一月,“元濟至京,憲宗御興安門受俘,百僚樓前稱賀,乃獻廟社,徇于兩市,斬之于獨柳”。詩的前六句就是寫這些事。一開始,作者就將“鏡頭”由淮西前線轉向首都長安,描寫大道之上車馬“渾渾”(gǔngǔn)眾多,奔馳不絕的景象,表現都城的繁華和傾城觀看獻俘的熱烈氣氛,烘托全城上下欣喜振奮的心情,顯示平蔡勝利的影響。次句敘使臣獻囚事,補說上句因由,轉入主題。獻俘是古代戰勝祝捷的一種軍禮。“淮西囚”承第一首“狂童”句,點明所獻是吳元濟等俘虜。“四夷”句宕開一筆,寫四方少數民族和心懷叵測的藩鎮對獻俘的反應。“失匕箸”夸張其食不下咽的驚恐心情,再次顯示平蔡勝利影響之大。“天子”句筆轉至長安,寫天子的反應,“受賀登高樓”表現唐憲宗的威勢以及對平叛勝利的贊許和喜悅。據《舊唐書》本紀記載,唐代皇帝親自登樓受俘的:太宗一次,玄宗二次,俘虜是異族首領;憲宗二次,武宗一次,俘虜是叛亂藩鎮。平蔡受俘,是天寶以后第一次,其本身意義自不待言,作者寫入詩中,自然還有頌揚唐憲宗的“武功”的意思。“妖童”二句敘吳元濟伏誅。舉其罪惡,擢發難數,理當處死;狀其下場,依法斬首,“污”“一抔土”,可恥可卑。詞意嚴峻,憎憤強烈。“妖童”承第一首“妖星”“狂童”,指吳元濟。“城西”指長安城西之獨柳。“南峰”二句筆復由長安轉向淮西,由面及點,渲染淮西平定后的太平景象:南方地區不再有報警的烽火,淮西及其附近安靜無事,連軍事要隘穆陵關(在今湖北麻城縣北)夜間也不用關閉,可以自由通過。這里是以南方的無事反襯北方的“不庭”。最后,“策勛”句收結,補敘平定淮西后封賞功臣等事,表現勝利豪情。“猛士”句由此再進一層,描寫平叛“猛士”的威武形象,表現其繼續平叛的英雄氣概和勝利信念,以深化主題。以此作結,亦贊亦諷,意味深長。
《平蔡州三首》是劉禹錫政治詩的杰構。作者曾將該詩與韓愈《平淮西碑》、柳宗元《平淮夷雅》相提并論。三者各有千秋,都是佳作。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二譽其“忽驚元和十二載”句“以《竹枝》歌謠之調,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對于全詩,這一評價也是恰當的。作品取材于重大時事,三首各有重點又互相聯系,既寫了事件的全過程,又寫了某個側面;有藝術加工,但切合事實;敘事為主,然愛憎褒貶傾向鮮明。由此,全面生動地反映了平定淮西的真實情況,表達了廣大人民希望和平統一的共同的思想感情,是歷史的真實寫照。就敘事的現實性而言,它與西漢樂府是一脈相承的。其次,作品成功地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法,寫來生動流走,頗具匠心。特別是用典,“漢家飛將”用李廣典切合李想,又融化岑參《走馬川行》“漢家大將”語;“汝南”句用古樂府語,“不但于官軍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樂府神理”(《石洲詩話》卷二)。如此用典,貼切巧妙。再次,三詩語言淺近自然而又精切朗健。例如,老人致辭的三句話,脫口而出,質樸無華,明白如話,但寓意豐富,感情深厚,是經過精心篩選,最經濟、最有表現力的。詩的聲韻善于變化而和諧流暢,便于諷誦。第一首四次換韻,第二首兩次,第三首三次。除第二首外,都是平仄相間。所用韻腳,基本是明快瀏亮的,只有第一首開頭兩句用“紙”韻,略為鈍澀。這種聲韻的選擇和變化,與內容、感情和這二者的發展變化協調一致,對于表情達意產生了良好的效果。所以,三詩的語言、聲韻也是深合樂府民歌的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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