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廷先
畫樓珠翠列娉婷, 遼鶴重來失故城。
商女不知寧有恨, 徐娘雖老尚多情。
一簾花雨談幽夢, 雙漿莼波急去程。
卻倚閶門重回首, 笳聲嗚咽暮云橫。
俞德鄰
南宋的遺民詩人、詞人,有姓名及作品流傳的不下百家,為歷代所僅見,這自然是和宋朝開國以來的三百年中,對文士的深恩厚澤很有關(guān)系。宋朝亡國之后,他們寧愿餓死溝壑,不肯降節(jié)屈志,進入仕途,身在草野而心向勝朝,運用各種題材,通過各種形式抒發(fā)自己的故國之思,身世之悲。最著名的如謝翱、謝枋得、林景熙、鄭思肖、周密、劉辰翁、蔣捷、張炎等,都有不少為人傳誦的作品。王沂孫詞名雖高,但屈節(jié)仕元,是不當計算在內(nèi)的。俞德鄰在宋朝遺民詩人中名不大著,而就詩來說,卻寫得深婉感人,如《老病》云:“老病幽棲覺懶吟,眼觀時態(tài)獨關(guān)心。古今不泯春秋筆,天地難欺暮夜金。幸有別腸堪貯酒,未愁短發(fā)不勝簪。柴門一閉從春盡,桃李飛花葉又陰。”他這首《姑蘇有贈》寫得更有情意,所謂“有贈”是贈給一位蘇州妓女的。
起句““畫樓珠翠列娉婷”,寫詩人在畫樓里看到了一列佩珠帶翠的嬌娘。按照一般的寫法,這一句之后應(yīng)該接寫尋歡作樂的場面,這里的第二句卻是“遼鶴重來失故城”,觸景生情,感慨頓生。不過這個“情”,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什么情呢?這要從句子里所用的典故說起。據(jù)托名陶淵明的《搜神后記》載,遼東人丁令威,學道于靈虛山。成仙后化為鶴回到故鄉(xiāng),止于城門華表柱上,有一少年張弓欲射之,鶴飛起盤旋空中而歌道:“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這則神話反映了南朝動亂時期人們期求解脫苦難的愿望。詩里用這個典故,并不拘泥于原意,只是借以抒發(fā)感慨。“重來”二字表明宋亡之前是來過的,這次再來,見到的已不是昔日的姑蘇,而是另一個世界了!也就是說,那時是宋朝的天下,而今江山易主,景物全非。這“失故城”三字里蘊含著無限的傷感情意。
“商女不知寧有恨”,承起句而來,乃化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詩意,“商女”指的是淪落風塵的年輕歌女,她們不知宋朝的興亡,沒有經(jīng)歷過易代的地覆天翻的變化,自不會有亡國之恨,也很難理解自己此時此地的情懷。由這一句逗出下一句的詩意:“徐娘雖老尚多情”。“徐娘”用的是梁元帝徐妃的典故。《南史》卷十二《徐妃傳》說她“徐娘雖老,猶尚多情。”詩里用來比喻先前認識的那位妓女,離別多年,風貌雖變而舊情猶在,只有她還可以暢敘幽情。由這一句逗出下聯(lián)。
“一簾花雨談幽夢”,緊承上一句,點明了來游的時間。在春雨淅瀝的夜里,和那位“徐娘”追敘幽夢。這個“幽夢”是指從前的歡樂情景,今夕話舊,恍惚如夢。談到過去,也必然會談到現(xiàn)在,國破家殘,身世飄零,不覺悲從中來,怎么還能久留呢?下句陡轉(zhuǎn)“雙漿莼波急去程”,一個“急”字反映出匆匆離去時的悲傷情緒。水中多莼是吳地特有的風光。莼可以作羹,其味鮮美,這種莼菜羹還曾引起西晉詩人張翰的故園之思,從洛陽辭官回到家鄉(xiāng),避免了“八王之亂”。詩里用“莼波”似非無意,它隱隱地透露出回歸舊廬時的心情。
“卻倚閶門重回首”,為什么倚于閶門不堪回首呢?“重”,讀去聲,“難”的意思。詩人既眷戀“徐娘”,又眷戀繁華的姑蘇,依依不忍離去,照理說,應(yīng)當頻頻回首才是。但是,這一姑蘇古城現(xiàn)在已不在宋人之手了,若再回首,徒增傷感。“重回首”三字含情無限。“笳聲嗚咽暮云橫”,這最后一句是全詩的點睛之筆,一切苦恨全從這里生發(fā)而出。胡笳是古代流行于西北邊疆和塞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中的一種管樂器,它的聲音是很蒼涼的。姑蘇城里也只有在元兵占領(lǐng)之后,才能聽到這種北國之聲。當它在傍晚時分,在繁盛的閶門傳入詩人的耳鼓時,它觸及了詩人的隱痛,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嗚咽”就是他聽到笳聲時的主觀感受,“嗚咽”的不是笳聲,而是他的心聲。他的緬懷故國的情意,在這句詩里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
唐、宋的詩人、詞人贈妓的作品不少,但大多是借以抒發(fā)自己的落拓之感,或者是對對方的淪為“下賤”表示深切的同情,或兩者兼而有之。而這首詩卻是借花月之緣,抒亡國之恨,而又寫得凄愴感人,在南宋遺民詩中是很有深度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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