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霍然
韃穢腥聞北斗昏, 誰新天地轉乾坤?
丈夫不下英雄淚, 壯士無忘漂母飧。
志頂江山心欲奮, 胸羅宇宙氣潛吞。
吊民伐罪歸來日, 草木咸歌雨露恩。
洪仁玕
這首七言律詩選自洪仁玕《軍次實錄》。咸豐十一年(1861)二月,作者奉命出京調兵,途經浙江遂安時作。下澣,月之下旬。澣同浣,古時職官十日一休息洗沐,故謂十日曰澣。軍次,即駐軍之處。次是停留的處所。行府是中央官署派出在外代行指定事務的機構,這里指作者行軍住的王府。
首聯以設問句起勢,曲折表述心中壯志。韃穢指清王朝血腥的亂政。韃本指古代部族韃靼,最初是突厥統治下的一個部落,突厥衰亡后,韃靼逐漸成為強大的部落。蒙古興起后,韃靼部為蒙古所滅,但西方通常仍將蒙古泛稱為韃靼。元亡以后,明代又把東部蒙古成吉思汗后裔各部稱為韃靼。在廣義的應用上,韃靼有時成為中國北方諸民族的總稱。太平天國把清朝統治者稱作“韃虜”,表示他們對清廷腐敗統治的痛恨。腥聞是穢惡的名聲,出《書·酒誥》:“庶群自酒,腥聞在上。”北斗是在北天排列成斗形的七顆亮星,北斗七星常被當作指示方向和認識星座的重要標志。《春秋斗運樞》說“北斗有七星,故天子有七政也。”北斗昏,寓有指責清朝政治昏暗之意。當清王朝污濁穢惡的倒行逆施攪得天昏地暗的時候,誰能振新天地扭轉乾坤?作者破空喝起,無疑而問,表露出革命者以國家民族興亡為己任的勃勃雄心。在作者吟詩的年代,太平天國革命正由低潮重新轉入高潮。以他本人到達天京推行新政為契機,太平天國革命出現了令人欣慰的復興氣象。太平軍不僅第二次大破清軍圍困天京的“江南大營”,而且東征蘇州、常州,又開始第二次西征,取得了一系列勢如破竹的軍事勝利。作者在此時此刻發此一問,其“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孟子·公孫丑下》)的風采躍然紙上。頷聯語氣沉郁,筆調漸深。“丈夫”與“壯士”,是同義復詞。飧是熟食。漂母飧出《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少時釣于城下,有一在水邊漂洗衣物的老婦見信饑,與飯食。后信為楚王,召漂母,賜千金。作者在到達天京前,屢遭磨難;受命封王后,亦有滿腹苦衷。然而拘于太平天國干王身份,又能向誰傾訴!這里他隱然以輔漢滅楚定天下的大將韓信自比,既表達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堅強意志,又表示對幫助過自己的群眾和友人將知恩必報。頸聯推心置腹,袒露自己矛盾復雜的內心世界。咸豐九年(1859)四月作者輾轉來到天京,天王洪秀全由于他的到來而“格外歡喜”,當即封他為“干天福”,五月八日進封“干天義”爵,加“九門主將”銜。五月十一日洪秀全打破他在前兩年(1857)削去安、福兩王王爵以后“永不封王”的慣例,改封作者為“開朝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作者“到京未滿半月,封為軍師,號為干王,降詔天下,要人悉歸其制。”(《李秀成自述》)由天王對作者的特殊任命來看,很顯然,天王是要他象過去的東王楊秀清一樣,擔當起總理革命軍國大政的重任。實際上,作者在這個時期,也的確擔負起了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重要任務,成為太平天國革命政治舞臺上的一個主要角色。然而作者內心的矛盾痛苦亦源于此。一方面,天王的殊格器重,使他成為太平天國后期總攬朝綱、支撐整個天國大廈的一根頂梁柱。他確實是在“頂”著太平天國的“江山”,心里也想要奮發有為,干一番事業,這就是新政的推行和著名的《資政新篇》的問世;另一方面,作者輔相的太平天國自東北兩王內訌后元氣大傷,政治、軍事危機重重。上有擔心大臣權力過重的天王洪秀全猜忌,下有各行其是、不聽指揮的忠王李秀成等人掣肘,作者僅憑赤心一顆,要大展宏圖談何容易!加之他那超前半個世紀的改革設想又不被天國諸王所理解,所以作者盡管了解整個西方世界的最新變化,“從心底里要想貢獻救國救民的方策”,卻因曲高和寡,只能在行府里悄悄地忍氣吞聲。欲有作為而不能,咽不下這口氣也得咽,“心欲奮”與“氣潛吞”的矛盾,乃是詩人心底最大的悲哀。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并未就此消沉,尾聯仍對革命遠景作了樂觀的展望。吊民伐罪,即撫慰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百姓,討伐有罪的統治者。語出魏明帝《櫂歌行》:“伐罪以吊民,清我東南疆。”作者堅信,自己率兵討伐清妖勝利歸來之日,百姓感戴天朝的恩德,就象草木感戴雨露的潤澤一樣,必將有口皆碑,歡歌不絕。
作者日理萬機,戎馬倥傯,本無意專心作詩人。但此詩沉郁頓挫,一唱三嘆,回腸蕩氣,余音繞梁。尤其是其中那一片真情流露,心昭日月,感人至深。魯迅先生評介革命文學時說,“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而已集·革命文學》),這首七言律詩亦當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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