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曉梅
茲地三年別, 渾如未識時。
路穿臺榭礎, 井汲髑髏泥。
生面頻驚看, 鄉音易受欺。
烽煙一悵望, 灑淚獨題詩。
雪片降書下, 嘉禾獨出師。
儒生方略短, 市子弄兵癡。
炮裂磚摧屋, 門爭路壓尸。
縋城遺老入, 此地死方宜。
聞有生還者, 無從問故宮。
殘魂明夜火, 老眼濕秋風。
粉黛青苔里, 親朋白骨中。
新來鄰里別, 只說破城功。
呂留良
據《嘉興府志·兵事》載:“順治二年閏六月,嘉興民揭竿起者數千人,戕秀山知縣胡之臣,遂據城,推前翰林屠象美主其事……大(清)兵在杭聞報,遣數百騎……敗之,象美……眾潰被殺……生員鄭宗彝集千人城守,十六日餉竭,宗彝與弟宗琦俱死,前吏部尚書徐石麒時出城招募……城將破,呼于城下曰:吾大臣不可野死,當與城俱,縋至上……城陷,石麒朝服自經死?!眳瘟袅嫉慕M詩《亂后過嘉興》藝術地再現了浙江嘉興人民愛國抗清的這段斗爭歷史。
第一首寫亂后過嘉興的所見所感。作者是浙江桐鄉人,對嘉興并不陌生,三年前曾來過此,然亂后舊地重訪,竟面目全非,不敢相認:城中房屋倒塌,斷垣殘壁,裸露的石基和瓦礫堵塞了道路;積尸盈野,白骨相撐,連井中都漂浮著腐爛的尸骨。此聯僅擇取了二幅場景,戰爭的殘酷已令人悚然。下聯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幸存者相見驚嘆竟然還活著,然不敢用家鄉話交談,怕受到清兵的欺凌。此二句語言淺近,淪陷后人們惶恐的心態則表現得很充分。尾聯由客觀描述轉而感懷。“烽煙”二字關照二、三兩聯,是戰爭給人們帶來如此災難,面對未散盡的烽火硝煙,始而“悵望”,繼而“灑淚”,詩人驚悸、惆悵、悲慟、憤恨的諸多情感和系心國事的懷抱都以一“淚”字繳足。
第二首追憶守城戰斗的經過。自明朝叛臣吳三桂引清入關,清軍很快入主中原、長驅南下,占領了全國。“雪片降書下”許多城的守將投降了清朝,獨獨嘉興敢于出兵進行抗清斗爭。“嘉禾”,舊時嘉興府的別稱,“獨出師”與歷史真實不符,實際上在嘉興抗清之前,即有史可法的堅守揚州,閻典史的堅守江陰等,戰斗都很激烈。這當看作是詩人的濃墨重彩、藝術夸張,為了突出嘉興一役。頷聯總結戰斗失利的原因。前后的指揮官均是儒生、市子(屠象美,嘉興在籍翰林;錢楝,吏部郎中;鄭宗彝,生員;徐石麒,在籍吏部尚書)國難當頭,“書生”充作“百夫長”的獻身精神固然可貴,“然皆文士,不知兵,甲仗器械且不備”(徐鼎《小腆紀年》)疏于用兵之道,導致失敗。頸聯遙接第一首頷聯,復道戰爭的破壞:房屋摧毀、尸骸撐柱。尾聯特寫“不可野死、當與城俱”的徐石麒,愛國正氣,凜然可畏。
第三首寫戰亂后的慘象。詩人急切地想打聽生死的親友音訊,竟連他們的故居都未找到,此種情狀在古代詩人筆下多有描述,如:“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徒橫莫覆蓋”(蔡琰《悲憤詩》),這種情景復見于今。詩人終于在明滅的夜火(磷火)中尋覓到了親朋故友,三聯二句為互文,“青苔里”、“白骨中”的“粉黛”(婦女)“親朋”即上文的“殘魂”。在瑟瑟的秋風中,面對著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殘魂”,國破人亡的巨痛,使詩人止不住又“灑淚”,但這種感情只能深藏心底,無法盡情宣泄,因為入城的清朝官吏正在彈冠相慶,祝賀破城的勝利。卒章“喜”與“悲”的強烈比照,加重了全詩的悲劇色彩。
這組詩每章都能獨立成篇,卻又互相關聯,構成完整的統一體。寫法上以白描見長,雖取材于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夸飾。描述戰時戰后場面,有全景觀的概寫,又有典型事件的特寫,刻劃人物心理細膩,表達思想感情真率。 (劉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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