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藕香榭對聯》賈寶玉
賈寶玉
芙蓉影破歸蘭槳,
菱藕香深寫竹橋。
此聯題于藕香榭柱上,見第三十八回。雖未標明作者,實系寶玉之作。第十八回“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在敘述寶玉從小得賈妃憐愛之情后,對此曾作交代,云:“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后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適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更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素日切望之意。因有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后來亦曾補擬。”又,賈政至簾外向賈妃請安一段云:“賈政又啟:‘園中所有亭臺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可見,此聯是寶玉補擬之作。
“藕香榭”名,系賈妃所賜。第十八回云:“賈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歡者賜名。按其書云:……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閣’,西面斜樓曰‘含芳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脂硯齋愛其清新雅致,贊曰“雅而新”。
藕香榭作為大觀園一重點景觀,是沁芳泉沿途亭臺軒館之一,在惜春所居蓼風軒前面池中,距迎春所居紫菱洲、綴錦閣最近。有水路可通園外。第二十三回述眾芳住進大觀園云:“迎春住了‘綴錦樓’,惜春住了‘蓼風軒’”。”第三十七回記眾“詩翁”皆起一個別號,寶釵道:“他(迎春)住的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惜春)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可見,藕香榭就在蓼風軒前,乃寶玉所題“蓼汀花溆”處。
值得注意的是,第十七、十八等回多次提到“蓼汀花溆”,卻有意不對藕香榭、紫菱洲等作任何描寫。旨在為第三十八留筆。例如,其中一處云:賈政“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寶玉因題“蓼汀花溆”四字。可是,當“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于是,大家“從山上盤道”,“攀藤撫樹”過去。接著所到之處,乃寶玉所題“蘭風蕙露”、“蘅芷清芬”。只須稍一留心,便知其間繞過的一段正是港洞內藕香榭所在。為了全書布局,作書人有意在此岔開。
又如,元春入大觀園來,“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溆’四字。”無疑,藕香榭就在眼前。然而作書人卻在這時,安排賈妃“復棄舟上岸,……進入行宮。”有意在此止住,再次引而不發,為第三十八回伏筆,意已明顯。
第三十八回,史湘云作《白海棠和韻兩首》之后,她興致勃勃,想邀一社,得到了薛寶釵幫助支持,兩人因計議,如何設東、擬題,接著定下“詠菊”詩十二個題目。次日,湘云邀社設東,請賈母賞桂花。進得園來,正研究那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王熙鳳最懂得老太太心意,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脂硯齋云:“知者樂水,豈其然乎?”于是賈母引眾人往藕香榭來。請看:
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里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
脂硯齋評:“如見其勢,如臨其上,非是過者必形容不到。”接著: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桿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賈母……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云念道:“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藕香榭以及此聯,如此生動鮮明,出現在讀者面前。脂硯齋云:“妙極!此處忽又補出一處,不入賈政試才一回,皆錯綜其勢,不作一直筆也。”脂評極是。
《藕香榭對聯》用清新雅致的筆調,勾勒藕榭、菱洲一帶景色,再現大觀園美好秋光,為詩童才女們提供舒展才情的天地,給人以豐富聯想。
上聯“芙蓉影破歸蘭槳”,寫水面荷花,河中蘭槳。正如七十八回所云:“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碧清的河水襯托著紅色的荷花,“清水出芙蓉”,自是天然美景,然而作者對此沒作工筆描繪,卻攝取其水中倒影。曹雪芹論畫曾言:“至于敷彩之要、光居其首……有形必有影,作畫者豈可略而棄之耶?”(《岫里湖瑣藝》)這種繪畫思想在寶玉筆下得以體現。河水清碧澄澈,花、影上下相映,富有鮮明的立體美感。一個“破”字,生動地描繪因水波動蕩、以至花影零亂的過程,為“歸蘭槳”作了鋪墊。“歸蘭槳”三字,寫采蓮或游賞的人們乘著蘭舟歸來,富于興會,一條蜿蜒曲折、流經大觀園內外、通向外河的沁芳泉,呈現在讀者面前,樓臺水榭因與全園大觀渾然一體。
芙蓉影破,由于池水波搖,想必蘭舟歸來。由近及遠,虛實相生,撰聯人推斷、探尋的神情畢現。其命意構思,當從王維《山居秋暝》詩“蓮動下漁舟”句中翻出,撰聯人作為一個“幼童”,有意模仿前人,并加通變的用意可見。“池上芙蓉正開”、“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這荷桂齊芳之時,在山在水之間,洋溢著詩情畫意。
下聯“菱藕香深寫竹橋”,寫水中菱藕,跨水竹橋。菱藕之豐茂,不繪其形,而攝其香,亦重在寫意。一個“深”字,見境界之幽深,畫面上出現曠局和坳局的統一。“菱藕香深”點匾上“藕香榭”三字,且括過藕榭、菱洲風物,迎春、惜春之高潔蘊藉其間,含有撰聯人的深情厚意。“寫竹橋”三字,描繪“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竹橋,與它處板橋、石橋相對,加上兩個竹案,是藕香榭又一特點。讀者不禁回味:“眾人上了竹橋……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聯、文配合微妙。因竹橋之“曲折”與“暗接”,故用一個“寫”字,有鮮明畫意,且與惜春之擅畫暗合。
總之,全聯上下兩句,以鮮明的形象,生動的筆觸,勾勒藕香榭及其四周的美好秋光。既見清水芙蓉之明麗,又聞幽深菱藕之清香。蘭槳歸來,想象水路之通全園大觀,竹橋暗接,水上芙蓉、橋底菱藕與山下桂花照映。有影破、水搖而蘭槳歸來之詩情,又有竹橋曲折而似書寫之畫意。構思奇妙,詞字新巧。撰聯人刻意學習前人、翻出新意、追求雅致,錘煉字詞,以及清而不濁之情性,一一表現出來。
由于聯額之醒目傳神,加深了人們游賞藕香榭之情趣,故當湘云念了以后,引起賈母聯想,她抬頭看匾,道:“我先小時,家里也有這么一個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閣’。我那時也只象他們這么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這種追憶,橫向溝通了賈、史兩家的繁華,縱向顯示了今昔盛衰之變化,史家的昔盛今衰,為賈府走向衰落,投下了陰影。與史家盛衰直接有關的是史湘云,故以“枕霞舊友”為號,其中蘊藉一種滄桑之感。
就是在這個河當中敞亮的亭子里,史湘云為東,用薛家的螃蟹與好酒,招待了賞花看水的人們。當賈母、王夫人等離開之后。作書人曹雪芹就以這充滿詩情畫意的藕香榭為背景,將海棠社的詩童才女們,分布在不同位置,構成一幅生意盎然的“百美圖”。他們吃了蟹肉,喝了熱酒,一個個“錦心繡口”,湘云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詩翁”進入創作準備階段了。你看: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 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桿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面,引的游魚浮上來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 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
曹雪芹融匯了中國傳統的繪畫原理,以藕香榭為景,經營位置,寫形寫意,詩童才女們在水邊山下、亭臺軒榭之間,一個個栩栩如生,維妙維肖。脂硯齋評:“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畫家有孤聳獨出,則有攢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圖。”
若問惜春遵賈母之命,守眾芳之約,用半年功夫,繪制大觀園“行樂圖”,所繪山水人物究竟何等模樣?這藕香榭為背景的“百美圖”,恐怕應是其中最生動的組成部分了。
接著“史太居兩宴大觀園”,藕香榭又開始新的游宴高潮。第七十九回,晴雯死后,迎春遠嫁,寶玉又來到這藕榭、菱洲,則是另外一番衰敗傷心的情景了,可以參讀。
上一篇:《菊花詩十二首(其四)》翻譯|原文|賞析|評點
下一篇:《螃蟹詠三首(其一)》翻譯|原文|賞析|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