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彊邨詞之隱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上。彊邨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
這條評學人之詞。清代隨著考據之風大盛,學問化的傾向也反映到詩詞的創作中,形成所謂學問詩、學問詞。學問詩可以翁方綱為代表,因為他提倡“肌理說”,對于詩歌學問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影響一時詩風。但是,代表清代學問詩最高成績的,論者都以為是顧炎武,人稱他是學問詩人之首。關于學問詞,在浙西詞派早期已經露出端倪,他們向往南宋詞,在慢詞長調中多遣使典故。以后更逐步明顯,如厲鶚的作品,就有更多融學問于詞的顯然痕跡,再后來的詞風受到乾嘉學風的左右就更加普遍了。常州詞派所以標舉“言內意外”、“比興寄托”,部分的原因也是對詞人填詞過于賣弄學問,以至遺失了詞意這顆“玄珠”,進行糾撥。然而,學問詞并未因此而中斷延續,心襟高遠、思考深邃者,轉而將學問與寓托結合起來,實現了浙西與常州二派詞某種程度的匯通。近代學問詞人正表現了這樣的特征。譚獻、朱孝臧、王鵬運等無不如此,所以有近代“學人之詞”一說。
王國維對譚獻、朱孝臧、王鵬運三人的詞進行了比較,尤其對朱孝臧詞的風格特點作了仔細分析,并且極力突出他的創作在近代“學人之詞”中的地位。
譚獻是近代重要的詞學批評家,出入于浙西、常州兩派之間,以浙派詞人而傳常州派衣缽,對于兩派詞學在近代衍續發揮了作用。他論詞重比興寄托。所作詞編為《復堂詞》三卷、《復堂詞錄》十卷。小令、長調皆有勝作,緣情造端,“意內言外,有要眇之致”(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卷一)。王國維以“深婉”二字概括他優秀的詞作,“未刊稿”第二七條又評他《蝶戀花》詞“寄興深微”。
王鵬運(1849~1904),字幼遐,號半塘、鶩翁,廣西臨桂(今桂林)人。以舉人官至禮部給事中,晚年主掌揚州儀董學堂。他精于詞學,輯《四印齋所刻詞》。所作詞編為《半塘定稿》二卷、《剩稿》一卷。他與鄭文焯、朱孝臧、況周頤并稱“清季四家”,被視為領袖時流的一位詞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稿”第二八條對他和馮延巳《鵲踏枝》十首非常欣賞,認為是王鵬運寫得最好的詞,說:“郁伊惝怳,令人不能為懷?!币彩切蕾p他思致隱約,含義幽遠一類作品。
王國維在這里評論的重點是朱孝臧。朱孝臧(1857~1931),又名祖謀,字藿生,一字古微,號漚尹,又號彊邨,歸安(今浙江吳興)人。光緒九年(1883)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侍講學士、禮部侍郎、廣東學政。辛亥革命后,隱居上海。他交友王鵬運后始專力詞學,輯有詞籍多種,以《彊邨叢書》最著名。著有《彊邨語業》、《棄稿》等。他填詞學吳文英,旨遠言近,深而不晦,王鵬運以為能“真得”吳文英之“髓”(見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卷二引語)。王國維則指出,朱孝臧雖學吳文英,“情味”反而青勝于藍。王國維自稱在南宋詞人中,“最惡夢窗、玉田(張炎)”(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詞辨》眉間批語),他對吳文英詞的批評也屢屢可見。這里他對吳文英、朱孝臧詞作比較,得出的結論與王鵬運不同。他更指出,朱孝臧作詞不僅學吳文英,而且也借鑒了王安石、歐陽修的“高華”,以及姜夔的“疏越”,所以能不受吳文英詞格局的限制。前人批評吳文英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張炎《詞源》)。而“高華”、“疏越”正是以內在的氣韻流動對這種詞風進行彌補。王國維以上分析頗有中肯之處。
譚獻、朱孝臧、王鵬運三人詞都有共同的一面,就是他們都是學人之詞,所作融學問與興寄為一。王國維認為,其中以朱孝臧的成就最高,譚獻其次,王鵬運最末。本來給作者安排先后序次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公說婆說無法一致,每種說法都會有幾分根據和道理,然而又都很難得到人人首肯。所以,王國維以上的序次,也是一家之說。
其實本條評語除了以上顯著的意見之外,作者還流露出對“學人之詞”整體不甚滿意的態度。前面的話比較三位詞人高低優劣,重點揄揚朱孝臧,稱他的創作是學人詞的“極則”,“然”字一轉,帶出“古人自然神妙之處,尚未見及”,以此作為對朱孝臧本人,也是對該派詞人的總鑒定,力重千斤。整條評語或伸或屈,或抑或揚,局部詳寫長處,全體一筆貶落,運筆極有進退起伏。就批評文字寫得老到和曲盡其意而言,在《人間詞話》一書中堪稱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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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稱(按原文作“賞”)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歐、秦輩吐屬.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