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詞勝于詩遠甚。以其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王國維研究中國文學史想要回答這樣一些問題: 中國古代詩歌為什么會衰落而被詞占去了上風?詞又為什么至南宋以后也會步詩歌后塵,光彩消退,被戲曲代替了地位?而戲曲進入清代以后,為什么也不值得一提了(按王國維在對清代戲曲的評價上前后觀點有變化,參見對“未刊稿”第八條的分析),反而是小說《紅樓夢》凌世獨立?將他的《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宋元戲曲史》擺在一起,就不難發現作者這些思考清晰地貫穿于這三部著作中。這些固然也是前人尤其是梁啟超等近代文學批評家思考過的問題,王國維在前人基礎上繼續予以深思,并自覺地將西方的文學觀念融合進來,使問題和思考皆有所深化,從而又影響了之后學者對中國文學史的研究。
他在《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五四條說:“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彼运麖恼w上認為,每一種文體的創作必然都是后不如前,而普遍意義上的文學則通過文體的代變,獲得新元氣,可能會不斷提高和發展。這是他對文體和文學兩者變化、發展相互關系的一個重要看法。然而,導致一種文體“始盛終衰”的“習套”具體又是些什么?王國維《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五七條說:“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憋@而易見,“美刺”、“投贈”、“隸事”、“粉飾”,這些都是他所謂的“習套”,正是這些東西扼殺了健康的創作生命,使文學沿著斜坡往下滑落。他在本條又提出了一種意見: 將詩歌和詞當作“羔雁”,用于應酬,不用于抒情,不用于表意,詩便墮落了,詞隨之也墮落了。這說明,“羔雁”也是腐敗文學創作的一種“習套”?!案嵫恪笔切⊙蚝脱悖湃藭x謁時饋贈的禮物,這里用來比喻將詩詞當作社交應酬和奉承獻諛的工具,這是王國維十分反感的文學墮落現象,他認為,這是關系到文學升降的一個“關鍵”問題,一切正派的文學家都應該加以拒絕。
“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數語,《文學小言》第十三則同樣的內容之后,作者另有說明:“除稼軒一人外?!睆娬{辛棄疾詞抒情寫意,有活潑的生命,是南宋詞的例外,不屬“羔雁”之類。王國維對辛棄疾詞評價很高,稱他為豪詞,有“雅量高致”,能“神悟”(見《人間詞話》“初刊稿”第四四條、第四五條、第四七條),并引《青玉案》“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原作“驀然回首”),那人正(原作“卻”)在,燈火闌珊處”句,形容“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須經過的三種境界之“第三境”,即最高境界,他對辛棄疾的尊敬由此可見。“未刊稿”中沒有“除稼軒一人外”句,不等于說王國維對辛棄疾的評價改變了。至于中唐以后的詩歌、南宋以后的詞,究竟有沒有價值;歐陽修、秦觀詩歌的成績(尤其是歐陽修),是否遠不如他們自己的詞,這些問題自然應該繼續研究,得出合理的、有充分說服力的結論,王國維的觀點僅是他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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