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填詞不喜作長調,尤不喜用人韻,偶爾游戲,作《水龍吟》(詠楊花,用質夫、東坡倡和均),作《齊天樂》(詠蟋蟀,用白石均),皆有與晉代興之意。然余之所長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寧以他詞稱我。
人們習慣根據詞的篇制長短,將詞分為小令、中調、長調三種,一般對這三者的區分比較籠統,沒有明確的界限,只是憑各人的感覺大致做出判斷而已。也有人用絕對的量化標準對三者進行劃分,比如毛先舒《填詞名解》說:“凡填詞五十八字以內為小令,自五十九字始,至九十字止為中調,九十一字以外者俱長調也,此古人定例也。”(卷一)“定例”云云,也不過是他自己的一種說法,實際上不至于這么機械。詞早期多小令,也有一些篇制比較長的作品,這由敦煌文學《云謠集》寫卷所收的作品可見。文人填詞在早期也多喜小令,長篇非常少,至柳永才較多用慢詞長調寫作,從此寫長調的才逐漸增多,引起變化,不過,寫長調真正成為詞壇普遍的風氣,還是在南宋以后。所以,一部詞史也可以說是由小令到長調漸次展開的過程。
王國維《人間詞》絕大多數是用小令詞牌寫的,長調很少,這可以證明他“填詞不喜長調”確是事實。同時,喜小令不喜長調也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詞史觀,他推崇唐五代北宋詞,貶抑南宋詞,皆與此有關。王國維說他特別不喜歡依別人均(“均”,韻的古字)填詞。因為依韻填詞就不免多了一層束縛,王國維喜歡自由抒情,各種束縛越少越好,這頗能反映王國維的個性。張炎也有填詞慎和韻的看法,“詞不宜強和人韻,若倡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險韻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詞源》卷下)類似的認識在詞人中也比較普遍。王國維則將這種反對和韻的態度表示得更為明確和激烈。
《水龍吟》(楊花,用章質夫蘇子瞻唱和韻)、《齊天樂》(蟋蟀,用姜白石原韻),是王國維詞集里難得的兩首長調和韻之作。他說寫這兩首詞,“皆有與晉代興之意”。《國語·鄭語》:“及平王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韋昭注:“代,更也。”王國維用這個典故說明,他寫這兩首詞是要與原作者爭一高低。這句話原作“皆有與晉楚爭霸之意”,后來作者將它改了,意思相近。需要說明的是,王國維寫《水龍吟》并不以蘇軾為爭勝的對象,而僅僅是指章質夫。這是因為章質夫《水龍吟·楊花詞》是原唱,蘇軾《水龍吟》是次韻,王國維針對的是原唱。這是理由之一。再者,王國維對蘇軾詞的評價很高,對他這首《水龍吟》的評價也很高。《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三七條:“東坡楊花詞和均而似元唱,質夫詞元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引文據手稿本)又第三八條:“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聯系這些話,王國維不可能去與蘇軾爭勝是很顯然的。所以他這條詞話實是批評章質夫、姜夔的原作,并將它們作為自己比試高低的對象。
關于章質夫、蘇軾二首《楊花詞》孰高孰低,前人曾做過比較,普遍以為章詞自有其長處,而蘇軾和作更后來居上。如朱弁《曲洧舊聞》說:“章質夫《楊花詞》命意用事,瀟灑可喜。東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呂,徐而觀之,聲韻諧婉,反覺章詞有織繡工夫。”也有一種意見對兩者極為抑揚,但是這又遭到不同的反響。魏慶之《詩人玉屑》說:“章質夫詠楊花詞,東坡和之,晁叔用(沖之)以為,東坡如王嬙、西施,凈洗腳面,與天下婦人斗好,質夫豈可比。是則然矣。余以為質夫詞中所謂‘傍珠廉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亦可謂曲盡楊花妙處,東坡所和雖高,恐未能及。詩人不公如此耳。”應該說,章質夫詞的好處是顯著的,魏慶之的評論比較公允。姜夔《齊天樂》詠蟋蟀也是一篇名作,歷來備受詞評家贊賞。張炎肯定它上下片換頭“意脈不斷”(《詞源》卷下)。許昂霄說:“將蟋蟀與聽蟋蟀者層層夾寫,如環無端,真化工之筆也。”(《詞綜偶評》)陳廷焯說:“全篇皆寫怨情,獨后半云: ‘笑籬落呼燈,世間女兒。’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入妙,用筆亦別有神味,難以言傳。”(《白雨齋詞話》卷二)這些評論都符合實際。王國維卻并不認為章質夫、姜夔這兩首詞有何高明,文學的欣賞趣味總是難歸一律,所以這也不妨成為一家之談。
王國維此處批評姜夔《齊天樂》詠蟋蟀詞與賀裳《皺水軒詞筌》有關。賀裳說:“稗史稱韓干畫馬,人入其齋,見干身作馬形。凝思之極,理或然也。作詩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詠燕,幾于形神俱似矣,次則姜白石詠蟋蟀。……然尚不如張功甫(引其《滿庭芳》詞,略),不惟曼聲勝其高調,兼形容處心細如絲發,皆姜詞之所未發。常觀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稿第三十條引及賀裳“常觀姜論史詞”云云,說明他看過《皺水軒詞筌》中的這段話。賀裳雖然對姜夔詠蟋蟀詞評價較高,不過尚有一定保留,認為它不及史達祖《雙雙燕》,也不及張镃《滿庭芳》(促織兒)。王國維對姜夔多有批評,賀裳這段話的一部分內容被他用作對姜詞的批評。王國維未刊稿第三十條又說:“然‘柳昏花暝’自是歐、秦輩吐屬。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表示在評史達祖詞的問題上,他還是同意姜夔,不同意賀裳。這恰好也說明,他批評姜夔詠蟋蟀詞是與賀裳的看法有所接近的。王國維撰寫《人間詞話》的一部分原因,是他讀清人詞話產生了一得之見和體會,便順手將自己的看法寫下來,或表示同意前人意見,或表示不贊成。研究《人間詞話》當注意王國維寫作的具體原因,從而對其詞話的含義理解得更加具體、準確。
王國維雖然稱他自己兩首和韻是“偶爾游戲”之作,語氣中又不掩自得之意。《水龍吟》:“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日長無緒,回廊小立,迷離情思。細雨池塘,斜陽院落,重門深閉。正參差欲住,輕衫掠處,又特地因風起。花事闌珊到汝,更休尋滿枝瓊綴。算來只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貯得離人淚。”他賦予柳絮(楊花)“迷離情思”的意象,通過哀唱其飄零墜落,對分外“零碎”的“人間哀樂”表示深切的感傷,最后化用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名句,說柳絮寧愿化作泥土,不愿飄墜江河,唯恐浩浩的江水承載太多痛苦。《齊天樂》:“天涯已自悲秋極,何須更聞愁(一作“蟲”)語。乍響瑤階,旋穿繡闥,更入畫屏深處。喁喁似訴,有幾許哀絲,佐伊機杼。一夜東堂,暗抽離恨萬千緒。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罷柝,西院停杵。試問王孫,蒼茫歲晚,那有閑愁無數?宵深漫與,怕夢穩春酣,萬家兒女。不識孤吟,恨人床下苦。”秋天蟋蟀的鳴聲,如喁喁哀訴,揮之不去,使愁者更愁,似乎詞人在世上遭遇的一切都在撩動他無限傷心,而如此的愁恨又非沉酣夢鄉中人所能理解和體諒,借助這些描寫,王國維傳遞出內心濃郁的孤獨和苦悶。這兩首既是詠物詞,又是傳情遞恨之作,物化為情,情潛入物,如水乳相融,誠是佳作,作者以此傲睨古人,亦非無緣無故。然王國維又并不以為這是填詞的最高境地,認為畢竟在和韻之外,填詞自有擺脫牽束、自由抒情的康莊通途,他自己的擅長也是在彼而不在此,希望詞學研究更多地去發現和肯定非和韻的獨創性佳構。這當然也是一種非常合理的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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