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xué)也。
在南宋詞人中,王國維對辛棄疾評價最高,以為他是南宋唯一不受時代頹風(fēng)羈縻的杰出詞人,所謂“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初刊稿”第四三條),“南宋唯一稼軒可比昌黎”(《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人間詞話》全書評到辛棄疾的次數(shù)也比較多,計有“初刊稿”第二六條、第四三條、第四四條、第四五條、第四六條、第四七條,“未刊稿”第一七條、第一八條、第一九條、第二三條、第二九條、第三七條、第四一條,總計十三條。王國維認(rèn)為,辛棄疾詞的“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也能以“氣象”勝(“初刊稿”第四三條)。他寫本條詞話,以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為例子,用以證實以上揭示的辛詞“佳處”。
這首《賀新郎》是辛棄疾詞名篇。詞人因族弟辛茂嘉被貶官桂林,以此詞送別,大約寫于嘉泰三年(1203)。其詞如下:“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guān)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上闋先寫三種恨鳥,在它們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中,春光消退了,綠草花英消歇了。“算(來)”句一轉(zhuǎn),連寫歷史上三個宮廷女子離別的不幸遭遇(王昭君出塞、陳皇后失寵、衛(wèi)莊公夫人送別戴媔)。三種哀鳥,三個女子凄哀的身世,暗相映襯。下闋恰好相反,先寫男子悲壯告別的故事(蘇武別李陵、荊軻別燕太子丹一行),然后轉(zhuǎn)寫“啼鳥”聲聲,如道恨事。最后以族弟遠(yuǎn)行,無人再與我共醉明月作總結(jié),綰合到題目上。上闋收處,正是下闋起處,相互銜接如鉤;下闋漸近結(jié)處,與上闋起唱,又都?xì)w于鳥鳴,形成呼應(yīng),然鳥聲由哀鳴到“啼血”,結(jié)束越見情氛悲涼凝重。這正是王國維稱贊的“章法絕妙”。辛棄疾這首詞寫鳥聲,寫芳菲,寫歷史上離別的女子和男子,都是寫族弟辛茂嘉,寫詞人自己,寫二人心中的悲憂和不平,無論寫景、用典,都浸透了作者情思,每字每句都是一種心聲。辛棄疾仿佛不是在填詞,只是任縱他充滿激越感情的語言沖口而出,不刻意修飾而自然成為珠璣珍異。王國維稱它“語語有境界”,“非有意為之”,“后人不能學(xué)”,都是對這首詞準(zhǔn)確的說明。
古人品評書法、繪畫、詩詞、戲曲,常用“逸品、妙品、能品、神品”等用語來區(qū)分作者、作品的上下等次,它們是應(yīng)用很廣的品評術(shù)語。王國維評辛棄疾這首《賀新郎》是能品中的上乘之作,幾乎快成為神品,評價很高。不過似乎還以為它尚有一點小小的遺憾,他沒有說明遺憾什么,也許作品中連用五個典故,與他最推崇“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初刊稿”第五二條)之間尚存在某種罅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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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fēng)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fēng)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