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稱(按原文作“賞”)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比弧傲杌浴弊允菤W、秦輩吐屬。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詞學批評的對象,一是直接評論詞作品,二是對前人評詞再作評論,后者實際上是詞學批評史的一部分,如王國維前面一條論張惠言的詞論即是。在本條詞話,他對姜夔、賀裳二人評史達祖詞的意見進行比較,然后提出自己判斷,也屬于此例。
“軟語商量”、“柳昏花暝”是史達祖《雙雙燕》詞的二語。史達祖這首詞是詠燕名篇,寫春天一對燕子飛回南方,看到雕梁間沾著灰塵的舊巢,開始時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它們輕聲鳴囀,像在商量有沒有認錯地方,究竟是住進去還是不住。經過一陣猶豫后,終于愉快地在舊巢住了下來。從此,雙燕又過起了美滿的生活,它們輕快飛舞,穿行在柳蔭芳徑,飽覽春光,當日暮身倦,便雙雙飛回小巢憩息,進入夢鄉,沒有一絲憂慮。這樣自在歡樂的生活令獨自憑欄的少婦十分羨慕。這是一首擬人化的詞,詞人通過雙燕同飛同棲、無愁無慮,表達了對生活的愿望和理想,作品對雙燕形神的描畫也非常逼真、細膩、奇妙,受到后人好評,如張炎《詞源》說:“全章精粹,所詠了然在目,不留滯于物?!比欢?,當人們對這首詞進行摘句式鑒賞時,意見就出現了分歧?!皥蛘?姜夔)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見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姜夔究竟是從什么角度欣賞史達祖這一句詞,由于沒有具體的資料可以參考,不詳其究竟。然《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又載: 姜夔稱贊史達祖詞“奇秀清逸”,“能融情景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結合這條評語來看,姜夔之所以特別欣賞“柳昏花暝”,大概也是因為該句自然寫實,融會情景。賀裳則不同意這種鑒賞意見,他在《皺水軒詞筌》說:“軟語商量”勝于“柳昏花暝”,姜夔的鑒賞未得其精,好比項羽之與劍術?!妒酚洝ろ椨鸨炯o》記載: (項羽)“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 ‘書足以紀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谑琼椓耗私碳ǎ笙?,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辟R裳用項羽學兵法僅略知其意而止,來比喻姜夔對史達祖這首詞鑒賞不精,沒有品味出最好的句子。關于賀裳對姜夔的批評,可以參觀本書對“未刊稿”第五條的有關分析。
王國維雖然對史達祖批評較多,整體評價不高,然而他對這首詞卻是抬舉的。他說詠物詞,蘇軾《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最工,其次就是史達祖《雙雙燕》(見“初刊稿”第三八條)。這其實是稱贊他們詠物而基本達到了“不隔”的水平,而“隔”與“不隔”是王國維區分一首詞優劣的重要標準。對于以上兩句詞,王國維肯定姜夔的鑒賞,不同意賀裳的取舍。他寫這條詞話時頗費斟酌,先是說前句“畫工”,后句“化工”,“以后句為勝”,最后才改定為“然‘柳昏花暝’自是歐、秦輩吐屬”。盡管他做了這樣的修改,他開始以“畫工”、“化工”分別評這兩句詞,這對理解他批評的含義還是有幫助的。他認為,“柳昏花暝”得自然生成之妙,“軟語商量”不免現出人工營造的痕跡;前者是化工,后者是畫工。關于化工、畫工之別,李贄在《雜說》一文曾做過清楚地表述:“《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歟!要知造化無工,雖有神圣,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二義矣?!蓖鯂S也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化工與畫工的概念,并以此為根據對史達祖的詞語做出高低的判別?!傲杌浴?,寫柳樹、花草在暮色下,失去陽光的照射,色彩漸漸黯淡,是一種寫實的筆法?!败浾Z商量”,寫雙燕婉囀鳴啼的情態,是一種擬人化的手法。從詠物的角度,前者是直接描寫,后者是間接形容;前者樸實,后者巧妙。如果用“隔”與“不隔”來衡量,顯然直接寫實更顯得“不隔”。王國維用化工與畫工二個概念對其作區別,說明的其實還是“隔”與“不隔”的道理。他談到史達祖“柳昏花暝”句如同“歐、秦輩吐屬”,這里不妨再舉一些歐陽修、秦觀的例子。如歐陽修“草熏風暖握征轡”(《踏莎行》),“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生查子》)“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采桑子》)秦觀“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滿庭芳》)皆對情景作直接描寫,不七轉八彎,逞弄技巧。史達祖“柳昏花暝”的句法與歐陽修、秦觀以上詞句很相似。所以,王國維肯定“柳昏花暝”的寫法高于“軟語商量”,化工高于畫工,其意思無疑是說,詞境“不隔”,易得之于“化工”,難出之于“畫工”。
本來文藝鑒賞的意見很難趨歸一致,大到對某部作品,小至對某句某字,看法分歧無處不在,不足為奇,不必強求一致,也根本無法達到統一。像史達祖以上兩句詞,雖然它們的特點不同,寫得其實都很出色,所以姜夔、賀裳的鑒賞意見各有道理。對于王國維鑒賞這兩句詞得出的具體結論,也宜如此看待。
上一篇: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彊邨詞之隱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上.彊邨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
下一篇:《提要》載:“《古今詞話》六卷,國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吳江人.是編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維見明嘉靖前合口本《箋注草堂詩余》,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詞話》云:“此詞乃近時林外題于吳江垂虹亭.”(明刻《類編草堂詩余》亦同.)案升庵《詞品》云:“林外字豈塵,有《洞仙歌》,書于垂虹亭畔(按“亭畔”楊慎原文作“橋”),作道裝,不告姓名,飲醉而去.人疑為呂洞賓,傳入宮中.孝宗笑曰:‘“云屋洞天無鎖”,鎖與老葉均(按楊慎原文作“韻”),則鎖音掃,乃閩音也.’偵問之,果閩人林外也.”《齊東野語》所載亦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