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玉局之《水調歌頭》(中秋寄子由),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
讀王國維這條論述有關長調的詞話,應當聯系他在《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五九條對詞的體制的基本看法,所以先略作介紹。他在那條詞話,首先說近體詩中,絕句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因為排律“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接著他將詞的體制與詩歌作了比擬,說:“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彼撛~推崇李煜,揚唐五代北宋,貶南宋以降,他自己填詞多為小令,都與他對詞體的這種認識相一致。不過,一個批評家也應當擺脫對自己創作經驗的執著和迷戀,去無私地關懷眾多的文學體制、風格、流派,肯定各種不同的寫作手法,容納異己的色彩。王國維詞學批評有時顯得比較偏頗,與他過于偏倚自己的填詞經驗有一定關系,如他對小令與長調的取舍即與他填詞偏好有關。詞的體制由小令漸次而至長調(早期民間詞短篇居多,但是也有長篇,數量相對較少),對于這一變化,王國維的說法是一家之言,多數詞論家則將這看作是詞體的發展和進步,對此持肯定的態度。
王國維總體上是褒小令,貶長調,但又并非一概排斥長調詞人及其作品,在本條詞話中,他給擅長寫長調的周邦彥、柳永、蘇軾、辛棄疾,以及他們的長調代表作,如周邦彥《浪淘沙慢》、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蘇軾《水調歌頭》(中秋寄子由),都打了高分。此外,他對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辛棄疾《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等長調也作了充分肯定(分別見《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三七條、第三八條、第四七條,“未刊稿”第十八條)。王國維在本條評語中,特為指出,周邦彥《浪淘沙慢》具有啟開北曲“先聲”之重要意義,柳永《八聲甘州》、蘇軾《水調歌頭》“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這些都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他自己所斷言的長調“近于排律”,“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的適應范圍。
詞話中提到的《八聲甘州》、《水調歌頭》二詞,已經廣為讀者知曉,不用再多談。想說一說周邦彥的二首《浪淘沙慢》。《浪淘沙》原來是小令,后人給予改造,便成了長調慢詞《浪淘沙慢》。周邦彥這二首詞寫得都很優秀,萬樹稱贊“為千古絕調”(《詞律》)。第一首:“晝陰重,露凋岸草,霧隱重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周邦彥充分利用長調寬裕的體制特點,淋漓表達自己豐富的感情波瀾起伏。上闋寫離別,由近而遠,下闋寫思念,由“望”轉“恨”。詞人極善組織結構,盡顯駕馭長篇的才能,使敘述、抒情、狀景,歷歷分明,又高度協調,將離別人心頭的苦楚滴滴寫出,酣暢宛轉。第二首“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砂磧”。結構仿佛第一首,宏整有序。這里就不再引錄,也不再分析了。金元諸宮調和雜劇套曲作者,在敘述、抒情和鋪排物色方面,與此詞仿佛相似,而更加酣暢,將二詞與《西廂記》寫長亭送別稍作對照,就不難發現兩者的敘述在渲染、排比,以及語言流轉等方面,存在許多共同的藝術特點。王國維以為周邦彥此詞“已開北曲之先聲”,這種閱讀經驗是很有啟發性的。
上一篇: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按原文作“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晌留情.”此等詞古今曾不多見.余《乙稿》中,頗于此方面有開拓之功.
下一篇: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