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這一條論宋詞押韻四聲通葉的情況,作者由此認為,宋詞這方面已經開元曲的先河。王國維愛好詞曲,先撰《人間詞話》,后著《宋元戲曲史》,從《人間詞話》看,有些內容合論詞曲,特別是作者論述宋詞風格和形式特點與元曲相近似的地方,他往往指示宋詞影響于元曲的痕跡。如“未刊稿”第一七條論周邦彥《浪淘沙慢》二詞措詞結構“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本條詞話也是一個例子。這表明,王國維在撰寫《人間詞話》時,心里已經在琢磨宋元戲曲的問題。
早先詞韻無專書,這是因為詞不如詩歌那么高貴莊重,受人尊重,所以對它的要求便也低了;又因為詞是歌唱的,與音樂為一體,詞體音律方面的和諧由音樂作保證,韻的嚴格程度也就適當地被降低。所以人們填詞,大抵按照詩韻填詞,又比詩韻寬緩。詩韻平、上、去、入四聲皆分別押韻,填詞的一般情況卻是,平聲、入聲各自獨押,上聲、去聲由于字相對比較少,可以互相通押,在少數情況下,平、上、去、入四聲也可以通押。除此之外,填詞不同韻部也可以在一定范圍內通韻。宋人已經指出這一現象,沈義父《樂府指迷》說:“如平聲,卻用得入聲字替。”清人有關四聲通押的論述更多。如毛奇齡《西河詞話》卷一:“詞本無韻,故宋人不制韻,任意取押,雖與詩韻相通不遠,然要是無限度者。……若以平上去三聲通轉例之,則支通于魚,魚通于尤……至若真文元之相通,而不通于庚青蒸,庚青蒸之相通,而不通于侵,此在詩韻則然,若詞則無不通者。……其他歌之與麻,未必不通,寒之與鹽,未必不轉。……至如入韻,則信口揣合方音俚響,皆許入押。……是一入聲而一十七韻展轉雜通,無有定紀。”他說的不免有些夸大,不過指出詞韻較寬、四聲偶爾允許通押,則是確然的事實。萬樹《詞律》卷一石孝有《南歌子》按語:“愚謂入聲可作平,人多不信,曰: ‘入聲派入三聲始于元人論曲,君何乃移其說于詞?’余曰: 聲音之道,古今遞傳,詩變詞,詞變曲,同是一理。……況詞之變曲,正宋、元相接處,豈曲入歌當以入派三聲而詞則不然乎?故知入之作平當先詞而后曲矣。”戈載《詞林正韻·發凡》:“惟入聲作三聲詞家亦多承用,如晏幾道《梁州令》‘莫唱陽關曲’,曲字作丘雨切,葉魚虞韻。……此皆以入聲作三聲而押韻也。”并舉出類似的例子,如晏幾道《梁州令》“莫唱陽關曲”之“曲”作上聲,柳永《女冠子》“樓臺悄似玉”之“玉”作去聲等。況周頤《惠風詞話》卷二:“唯入聲可融入上去聲。”并具體談到:“宋人名作,與字之應用入聲者,間用上聲,用去聲者絕少。”這些都足以說明,四聲通押的情況確實存在于宋人填詞中,填詞押韻比寫詩靈活,受到的限制少。到了元曲的時代,押韻又進一步自由,不僅上、去通押,平、上、去三聲通押也已經成為常例。由于北方語言中入聲分派到三聲,入聲開始消失,所以這樣一來,北曲實際上就變成了四聲通押。由此可以看出,從詩歌發展到詞,再發展到曲,押韻是一步一步朝著自由的方向在進步,這種變化也是隨著語言的變化而發生的。
王國維認為北曲“四聲通押”,萌芽于宋詞,又說宋詞“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這種說法與上引各家的觀點一脈相承。所謂“四聲通押”,主要是指“入作三聲”,即入聲與平、上、去三聲通押。他在這條詞話中分析了辛棄疾《賀新郎》(“劉安凌波路”)、《定風波》(自和),以及韓玉《賀新郎》(詠水仙)、《卜算子》(“楊柳綠成蔭”)四首詞的押韻情況。現根據戈載《詞林正韻》對詞韻的分部,以辛棄疾《賀新郎》為例稍作說明。該詞上闋:“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千里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句尾押韻的字“路、句”在第四部去聲七遇,“雨、櫓”在第四部上聲七虞,“語、去”在第四部上聲六語,“綠”在第十五部入聲二沃。“路、句、雨、櫓、語、去”屬于同部上、去聲通押,符合填詞一般規律;“綠”字歸入聲沃韻,則屬于入聲韻字與上、去聲韻字通押。王國維舉的其他三個例子,也可以依此去看,不再一一分析。
不過,宋詞像這樣通押的情況畢竟還是很少出現,不可任意將其擴大化。另外,字的讀音有時候是可以改變的,如入聲稍引長即變成了平聲,所以當上、去、入通押時,有時會將入聲字讀作平、上、去聲,如石孝友《南歌子》以“薄、幙、角、惡、著、削”為韻,其實是“以入代平”,讀作“平聲”(說見萬樹《詞律》卷一)。有人認為四聲通押,意味入聲的收聲消失,只有三聲了。然而有時候相反,又會將上、去讀作入聲,所以又不能一概作入聲收聲消失看待。還是從填詞在押韻方面比較自由去解釋這些現象比較穩妥,這可能與詞的地位不如詩歌高,因而可以在某些方面隨便點,無傷大雅有關。入聲的消失是漢語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何時消失?唐詩有四聲,元曲只有三聲,處于唐與元之間的宋朝,應該是入聲由存而亡的一個重要階段,可以想象入聲的消失一定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階段,而且一定是逐漸發生的。所以宋詞四聲通押,應當是入聲逐漸變化,通向消亡過程中發生的一種重要的現象,其研究的意義又非詞學所能限囿。
最后說一下,王國維舉韓玉《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韓玉原詞“楊柳綠成蔭,初過寒食節”,句尾的韻字是“節”,不是“食”,當是作者一時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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