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敝^宮中樂聲聞于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復辨其誣。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殊笑人也。
古代的詩話、詞話,可以包括許多內容,大到提出對詩、詞的根本見解和主張,小到討論、考辨一名一物,一詞一義,所以,它們是非常自由的文學批評體裁,這也是古人喜歡撰寫詩話、詞話的原因。王國維撰寫《人間詞話》標舉“境界說”為根本大論,并尋究詞體文學進步變遷的因緣,其書遠非堆砌饾饤、支離破碎者堪比,但是,作者對具體的名物字義,偶爾也會提出來討論一番,匡正舊說。這為詞話的體裁所允許,也與王國維對具體的學問知識的重視有關。
王國維這條詞話,辯證“天樂”二字含義,指出毛晉、馮煦釋義的疏誤。
曾覿(1109~1180),字純甫,號海野老農,汴京(今河南開封)人,官開府儀同三司。善詞,多應制之作,著有《海野詞》。他的《壺中天慢》(即《念奴嬌》)是一篇不錯的詠月詞:“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云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痹~人所謳歌的,似人寰,又似天界,難以分別,唯覺滿紙清空虛靈。該詞題下有注,說:“此進御月詞也。上皇大喜曰: ‘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n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還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币徽f此詞是毛晉據《武林舊事》卷七補錄,不是《海野詞》原本所有;又說這段注文亦出自《武林舊事》,并非曾覿自注(見徐調孚注、王幼學校訂《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大家對曾覿作此詞沒有異議,題下注文究竟是詞人自撰,還是出于他人之手,尚難確定,別人撰寫的可能性很大。王國維則肯定是詞人“自注”,這是根據他當時見到的材料做出的判斷。他關心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注中“天樂”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毛晉(1599~1659),字子晉,常熟(今屬江蘇)人。他是明末著名的藏書家,所編《宋六十名家詞》是一部重要詞籍,每刻一集,都撰有跋文。他在《海野詞》的跋文中說:“至進月一詞,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馮煦(1843~1927),字夢華,號蒿盦,江蘇金壇人。光緒進士,官至安徽巡撫,著有《蒿盦類稿》。他以為毛晉以上的解說有不足取者,所以在《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中說:“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于《平調滿江紅》,于海野何譏焉?”王國維以為這二人盡管意見相左,可是皆認定了“天樂”是天上的音樂,這一點并無二致,然而他們都是錯誤的。他自己認為,注所說“是夜,西興亦聞天樂”,意思是說,“宮中樂聲聞于隔岸”。西興,渡口名,在今浙江蕭山西北,與南宋都城杭州相隔一條錢塘江,遙遙相望。據此,此處所謂“天樂”,當是指杭城皇宮里的音樂,不是天上的音樂。王國維這種解釋當更切合原意。順便說明一下,王國維研究詞學頗借重毛晉《宋六十名家詞》,賞愛多故責求嚴,對他在這里批評毛晉及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所論,當作如是理解比較合適?!度碎g詞話》“初刊稿”第二八條也是批評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大致也宜這樣看。
上一篇: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詞勝于詩遠甚.以其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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