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余謂: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敘事詩(按原誤作“時”),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故曲則古不如今(元曲誠多天籟,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噴飯,至本朝之《桃花扇》、《長生殿》諸傳奇,則進矣),詞則今不如古。蓋一則以布局為主,一則須佇興而成故也。
叔本華將藝術分成四大類: 建筑藝術、造型藝術、文學、音樂,他認為音樂是意志的直接寫照,在藝術中級別最高,文學以文字為媒介傳遞抽象概念,其級別高于直接訴諸可視形象的建筑和造型藝術,卻低于音樂。對于文學藝術的各種門類,叔本華認為,詩歌是以主觀成分為主,長篇小說、史詩、戲劇是以客觀成分為主。他特別重視史詩、戲劇,尤其是悲劇。他說:“所以少年人僅僅只適合于作抒情詩,并且要到成年人才適于寫戲劇。至于老年人,最多只能想象他們是史詩的作家,如奧西安、荷馬,因為講故事適合老年人的性格。”(《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之《藝術的客體》)
王國維很早就接觸了叔本華思想,也接受了他的文藝思想。他在這條詞話里,將叔本華的論述作進一步引申,認為抒情詩是“國民幼稚時代之作”,敘事詩是“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他說的抒情詩包括詞在內。這與中國文學史抒情詩最早發達,后來才有戲曲的事實顯然是相吻合的。他說,戲曲“以布局為主”,抒情詩則“須佇興而成”。對這兩種類別的文學藝術特征作如此區別和概括,也得要領。他似乎認為,國民幼稚時代產生的抒情詩與“佇興而成”之間有著內在聯系,所以抒情詩(包括詞)理應具備豐富的天籟之趣,若呈老成狀,失去“赤子之心”,就不可愛了;戲曲則不同,它是國民壯年時代的產物,理應布局嚴謹,不能失之稚拙粗笨。他用這樣的觀點評價文學史上詞和戲曲的創作,得出了兩個結論,一是詞“今不如古”,實際意思是后不如先;二是戲曲“古不如今”,實際意思是先不如后。關于詞“今不如古”的問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曾經反復地談到,詞以唐五代北宋為高,南宋詞人則在下坡路上走,越寫越糟糕,南宋以降,詞的整體創作更是每況愈下。這就是王國維眼里的一部中國詞史,也是他“詞則今不如古”一語的注腳。
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在這里提出的“曲則古不如今”的看法。他對元代和清代的戲曲作比較,說:“元曲誠多天籟,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噴飯,至本朝之《桃花扇》、《長生殿》諸傳奇,則進矣。”認為元代戲曲不如清朝戲曲出色,即所謂“古不如今”。這與他后來撰寫的《宋元戲曲史》觀點有很大不同。他在該書對元曲評價極高,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又說:“往者讀元人雜劇而善之,以為能道人情,狀物態,辭采俊拔,而出乎自然,蓋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宋元戲曲史·自序》)他后來更明確地對人說:“明以后無足取,元曲為活文學,明清之曲,死文學也。”(見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自序》引)這些都可見王國維揚元抑明清的戲曲史觀。當然,他在《宋元戲曲史·元劇之文章》也談到與本條詞話某些相似的意見,如說: 元人作曲“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這與詞話評元曲“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意思相近。然而,詞話得出的綜合結論是“古不如今”,《宋元戲曲史》得出的結論卻是“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為勝,而莫著于元曲”。這兩個結論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宋元戲曲史》成書于1912年,離《人間詞話》問世已經四年,王國維撰寫《人間詞話》時雖然也考慮過元曲的某些問題,但是到他正式撰寫《宋元戲曲史》時,他對元曲的看法,尤其是對元曲的總體評價,重新做出調整,進一步提高了評價值。因此這條《人間詞話》的內容,是我們分析和認識王國維戲曲史研究前后發展、變化情況的重要資料,應予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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