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幹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 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 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 舉大白,聽《金縷》。
當北宋覆亡,士夫南渡的這個時期,悲憤慷慨的憂國愛國的詞家們,名篇迭出;張蘆川則有《賀新郎》之作,先以“曳杖危樓去”寄懷李綱,后以“夢繞神州路”送別胡銓,兩詞尤為忠憤悲慨,感人肺腑。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已先因反對“和議”、請斬秦檜等三人頭而貶為福州簽判的胡銓,再獲重譴,除名編管新州(今廣東新興),蘆川作此詞相送。
“夢繞神州路”,言我輩魂夢皆不離那未復的中原故土。“悵秋風”三句,寫值此素秋,金風聲里,一方面聽此處吹角連營,似乎武備軍容,十分雄武,而一方面想那故都汴州,已是禾黍離離,一片荒殘。此一起即將南宋局勢,縮攝于尺幅之中。以下便由此嚴詞質問,絕似屈子《天問》之體格。
首問:為何一似昆侖天柱般的黃河中流砥柱,竟然傾毀,以致濁流泛濫,使九州之土全歸沉陸?又因何而使衣冠禮樂的文明樂土,一旦變成狐兔盤踞橫行的慘境!須知狐兔者,既實指人民流析,村落空虛,唯馀野獸,又虛指每當國家不幸陷于敵手之時,必然“狐兔”橫行,古今無異。鄭所南所謂“地走人形獸,春開鬼面花”,自國亡家破之人而視之,真有此情此景,筆者親歷抗戰時期華北淪陷之境,故而深領之。
下用杜少陵句“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言天高難問,人間又無可共語者,只得如胡公者一人同在福州,而今公又遽別,悲可知矣!——上片一氣寫來,全為逼出“更南浦,送君去”兩句,其筆力盤旋飛動,字字沉實,作擲地金石之響。
過片便預想別后情懷,蓋餞別在水畔,征帆既遠,猶不忍離去,佇立以至岸柳涼生,夜空星見。“耿斜河”三句,亦如孟襄陽、蘇東坡,寫“微云渡河漢”,寫“疏星渡河漢”、“金波淡,玉繩低轉”,何其神理之相似!而在蘆川,悲憤激昂之懷,忽著此一二句,益見其感情之深摯,佇立之久。如以“閑筆”視之,即如只知大嚼為食,而不曉細品為飲者,淺人難得深味矣。
下言此別之后,不知胡公流落之地,竟在何所,想像也覺難及,其荒遠之狀畢竟何似,相去萬里,更欲對床夜話,如朋友、兄弟之故事,豈復可得!語云雁之南飛,不逾衡陽,而今新州更去衡陽幾許?賓鴻不至,書信將憑誰寄付?不但問天之意直連前片,而且痛別之情古今所罕。以此方接極目乾坤,縱懷今古,沉思宇宙人生;所關切者絕非個人命運得失窮達,豈肯效兒女子瑣瑣道個人私事哉。韓愈《聽穎師彈琴》詩“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是此句所本。
情懷若此,何以為詞?所謂辭意俱盡,遂爾引杯長吸,且聽笙歌。——此姑以豪邁之言,聊遣摧心之痛,總是筆致夭矯如龍,切莫以陳言落套為比。
凡填《賀新郎》,上下片有兩個仄起七字句,不得誤為與律句全同,“高難問”“懷今古”,難、今二字,皆須平聲(與上三字連成四平聲),方為協律。又兩歇拍“送君去”“聽金縷”,頭一字必須去聲,此為定格。然至明清后世,解此者已少,合律者百無一二。故拈舉于此,以示學人。
〔注〕 昆侖傾砥柱:古人相信黃河源出昆侖山,書證甚多,如《淮南子 ·地形訓》即言“河水出昆侖東北陬”。昆侖山有銅柱,其高入天,稱為天柱,見《藝文類聚》卷七引《神異經》。又黃河中流有砥柱山。此以昆侖天柱、黃河砥柱,連類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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