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詞者,具名曲子詞,即今日所說的“唱詞兒”是也。初起民間,后落于文士之手,遂為雅制。然而花間酒畔,艷麗為多。創新境者,李后主、柳耆卿、蘇東坡,皆另辟鴻蒙,沾溉百世。然能創新境猶易,創奇境更難。所謂奇,非荒誕怪譎之義,但出人意表,全在常流想外,使人擊賞贊嘆,此即奇境。在詞境中夐乎未有,乍開耳目,不禁稱奇叫絕者,如坡公此作,可謂奇甚。
常說天風海雨,一洗綺羅香澤之習,足令誦者胸次振爽,為之軒朗寥廓——此猶是不尋常之為奇者也。若坡公此等詞,則唯以最尋常最普通最不“值得”入詠的景物風光寫之為詞,此真奇外之奇!
可知千古未有之奇境,正在無奇之中。
試看他首句即奇:花落衣上,簌簌有聲,何花也而具此斤兩?曰:棗花。棗花者,無麗色,無濃馨,形狀屑細,最不惹人注目,而經東坡一寫,其體瑣而質重,紛紛而飄落于過路人,使之衣巾皆滿,颯颯如聞聲響。此境已極可喜矣。此簌簌之棗花聲,旋即為另一暳暳之妙音所奪——又何音也?曰繅車。昔者農家,耕織兩重,蓋衣食雙營,皆由己手,而采桑育蠶,繅絲紡織,則婦女之重要功課。當棗花灑落之時,正繅絲忙迫之際,家家戶戶,響徹村周,范石湖所謂“繅車嘈嘈似風雨”,足資想像。行人至此,不禁駐足。為欲追涼,先尋老柳,——卻見綠蔭復地,早有著牛衣之賣瓜人占盡清涼福地矣。
以上,寫盡農村風物。
過片以下,便筆端一換,專屬行人。農家繅絲,時在初夏,時大麥已然登場,天已甚熱。酒困,途長,日高人倦,觸暑煩勞之狀躍然紙上。看來,古柳下之黃瓜,早已試過,了不濟事,唯念茶漿,方能解渴。然而又何處可得甘露?當此之時,乃知農野之人家,遠勝于大士之洞府,于是叩其門而求焉——古所謂“乞漿”,正此義此情也。
在《全宋詞》中,月露風花,比比皆是,尋此奇境,唯有坡公,所以為千古獨絕。
然而,東坡又何為而寫此詞耶?蓋他自家那時正做“使君”——元豐元年,東坡在知徐州任上,地方春旱,因至城東二十里石潭乞雨;既得喜雨,故復至石潭謝焉,于路中作此等小詞五章,此其第四也。一片為民憂喜之心情,于此寫之。其境之奇,其筆之奇,方知并非無故。
然而又有一義,亦復不可不知:東坡口不明言,卻筆筆是贊美野人,句句是感嘆自己。東坡之意若曰:野人家尚能賜我一杯粗茗,緩我渴苦;而我可以賜農家者又何物耶!?豈不愧煞,豈不痛煞。
有如此胸襟,方寫得如此詞曲。至于文辭音節之美,尚待細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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