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葛溪驛①》全詩閱讀答案|原文翻譯|注釋|賞析
王安石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
病身最覺風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
坐感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涼。
鳴蟬更亂行人耳,正抱疏桐葉半黃。
清代詩論家賀裳說:“讀臨川詩,常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當其絕詣,實自可興可觀,不惟于古人無愧而已。”(《載酒園詩話》)《葛溪驛》就是這類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的好詩之一。其寫作時間,大約在皇祐二年(1050)。
首聯(lián)一落筆就從情上布景。“缺月昏昏”是詩人仰視窗外之所見。行役之人每于獨眠客舍之夜間最易萌生思鄉(xiāng)之情。當此之時,人地兩疏,四顧寂寥,唯有天上的明月聊可與家人千里相共,故抬頭望月,實為自來行人寄托鄉(xiāng)思之一法。本詩寫月亦寓此意,而天公偏不作美,今夜懸掛于天庭的,竟是半輪“缺月”,且月色“昏昏”,猶如一團慘白的愁霧,這是多么令人掃興!“漏未央”是詩人側耳枕上之所聞。詩人于掃興之余,便希望早入夢鄉(xiāng)。怎奈原先并不十分在意的漏壺,此刻也仿佛故意作難,滴水聲似乎越來越響。這在不眠之人聽來,又增添了煩亂,心緒愈益無法寧貼。“未央”兩字,不僅暗示入夜已深,且摹寫詩人對漏聲的敏感與厭煩心情如見。更兼一燈如豆,忽明忽暗,使孤寂的旅況更加使人難以為懷,而獨臥秋床的詩人目不交睫、輾轉反側的苦顏,也就可想而知了。
首聯(lián)雖為景語,而景中宛然有詩人自己在,故頷聯(lián)便直接敘寫羈旅的困頓和抒發(fā)鄉(xiāng)思之愁。出句寫旅夜的悲苦境遇有三重不堪。病中行役,體弱衣單,值此秋風蕭瑟、玉露凋傷的涼夜,不僅肉體上有切膚透骨的寒意,而且連心靈也仿佛浸透在凄寒之中,一不堪。古人云:“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史記·張儀列傳》)病中的鄉(xiāng)思旅愁自當倍于常時,二不堪。句中“最覺”兩字,受到劉禹錫《秋風引》的啟發(fā)。劉詩云:“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所謂“最覺風露早”,亦即劉詩“最先聞”之意。詩人以其超越常人的深情敏感去體察、品嘗人間的苦果,自有一種超越常人的深悲極痛,三不堪。對句以恍惚的夢境寫自己難以排遣的鄉(xiāng)愁。大凡思家心切,總希望借夢境與家人團聚,但夢醒之后,往往更增悵惘空漠之感。此句雖未明言夢醒后的難堪,但“最覺風露早”五字已透露夢醒的原因,“不知山水長”五字正是夢醒后的感嘆,而將無限惆悵之意,則留給讀者自己去想像了。
劉熙載說:“律詩既患旁生枝節(jié),又患如琴瑟之專一。融貫變化,兼之斯善。”(《藝概》卷二)本詩上半篇寫羈旅之愁,頸聯(lián)便另出一意,寫憂國之思。出句“坐感歲時歌慷慨”,是說詩人一想到時勢的艱難,連那無窮的鄉(xiāng)愁和病身的凄寒都在所不顧,毅然坐起,情不自禁地慷慨悲歌。王安石是個愛國主義者。他自涉足仕途以后,對人民的貧困,國力的虛耗,政治上的種種積弊,有比較深刻的認識,希望通過改革來解決社會危機。在此之前,他曾寫了《省兵》、《讀詔書》等關心政治與民瘼的詩篇。詩中慷慨陳詞:“賤術縱工難自獻,心憂天下獨君王。”(《讀詔書》)“歌慷慨”三字正是他“心憂天下”的具體寫照。對句“起看天地色凄涼”,寫詩人于壯懷激烈、郁憤難伸的情況下起身下床,徘徊窗下。小小的斗室裝不下詩人的愁思,只好望著窗外的天地出神,但映入詩人眼簾的,也僅是一片凄涼的景色而已。此句將濃郁的鄉(xiāng)思、天涯倦懷、病中凄苦及深切的國事之憂融為一體,復借景色凄涼的天地包舉團裹,勿使吐露,似達而郁,似直而曲,故有含蓄不盡之妙。綜觀中間兩聯(lián),一寫鄉(xiāng)思,一寫憂國之思,名雖為二,實可融貫為一,統(tǒng)稱之為家國之思,這正合上文所謂“融貫變化,兼之斯善”的要求。
尾聯(lián)中的“行人”實即詩人自指。詩人捱到天明,重登征途,顧視四野,仍無可供娛心悅目之事,唯有一片鳴蟬之聲聒噪耳際。“亂”字形容蟬聲的嘈雜煩亂,正所以襯托詩人心緒的百無聊賴。“亂”字之前著一“更”字,足見詩人夜來的種種新愁舊夢及凄苦慷慨之意仍縈繞心頭,驅之不去,而耳際的蟬聲重增其莫可名狀的感慨,結句寫秋蟬無知,以“葉半黃”的疏桐為樂國,自鳴得意,盲目樂觀,詩人以此作為象喻,寄托他對于麻木渾噩的世人的悲憫,并借以反襯出詩人內心那種類似杜甫“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悲慨。
全詩以作者的深情敏感為契機,抒寫了強烈的憂國憂家的感情。這種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頓挫盤紆而出,并顯示其轉折變化的深度與廣度,因此能極盡曲折往復之致,而造“可興可觀”的“絕詣”。
〔注〕葛溪驛:在今江西弋陽,驛是官府設立的伕馬站和旅舍。漏:漏壺,古代的計時器。宋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三十九《初去臨川》詩題下云:“撫州金峰有公題字云:‘皇祐庚寅,自臨川如錢塘’。”葛溪驛正處于自臨川如錢塘的交通線上。《初去臨川》詩有“疾病乘虛亹亹侵”之句,與《葛溪驛》詩“病身最覺風露早”相合。又據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四皇祐二年庚寅下引張青補注稱,王安石初去臨川,曾與鄉(xiāng)鄰陳君一柬,有“秋涼加愛”之句。時令也與《葛溪驛》詩相合。故可考定此詩為皇祐二年赴錢塘途中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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