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派詩群·卞之琳·小詩四首》新詩鑒賞
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寂寞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只蟈蟈;
長大了在城里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艷,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魚化石
(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雨同我
“天天下雨, 自從你走了?!?br>
“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br>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一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卞之琳的詩總有一股玄秘的味道,長期以來引起人們不衰的探究熱情。這些詩,既有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所致力的暗示、交感、視角變換、玄理的表現等特征,又有中國古典詩歌的凝煉、精微和完整的意境,是最現代又最古典、最端凝又最無限的智力空間,容得下更多內容。
這四首小詩曾引起過一些理論家和詩人的不同解釋。李健吾、廢名、朱自清、李廣田和卞之琳自己都對它們有不同的理解。這恰恰說明卞之琳的詩給人提供的東西要比他自己意識到的多得多。這里,我們不妨重新觀照這四首小詩,得出另外的“理解”。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是無數個相對的鏈環。你看風景,你又成為別人的風景,“橋上”是你看風景的立足點,而相對于“樓上”來說,這又成了風景的一部分,樓在這里再次成為看風景的立足點。世界就是這樣,置身其中而渾然不覺的你永遠無法弄清自己和生存的關系,你永遠無法站在生存圓之外去觀照生命的真實。一切視角都是以犧牲無數其他視角為前提的,一切都是深刻片面的。我認為,這里有著一種徹骨的悲哀的體驗:人永遠是“無知”的,有限智慧恰恰阻遏了他的生命之全方位流通。于是,你不再看風景,讓風景反過來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人生原本就是一場夢,詩人企望著能使它不是一場惡夢,而是充滿寧靜月光和純真友情的夢。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枕頭邊養一只蟈蟈;/長大了在城里操勞,/他買了一個夜明表。小時候他常常羨艷,/墓草做蟈蟈的家園;如今他死了三小時,/夜明表還不曾休止。”這首詩題名為《寂寞》,是寫人世的基本體驗。人生是無助的,當你結束了玩蟈蟈的年齡,你會發現自己被拋在了辛勞的寂寞的生存中。你幼時的“怕寂寞”,實際只是不寂寞的表現;當寂寞真的到來時,你會發現一切都無法拒絕,你只能數著時間,度過你煩郁的一生。這里, “寂寞”是永恒的,詩人寫了“他”的死,但死并不等于生存的困境已經被克服,“夜明表還不曾休止”,那些活著的人又陷入了雙重的寂寞。淡淡的筆觸,若有若無的情節,卻濃縮了詩人對生命本體的體驗。他不冀望人們接受他的觀念,但至少不要誤解為悲觀厭世。他所關心的乃是深層經驗的真實!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詩人寫完這首詩后,追加了一篇附記: “魚成化石的時候,魚非原來的魚,石也非原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近一點說,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們乃珍惜雪泥上的鴻爪,就是紀念。詩中的‘你’就代表石嗎?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還有什么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這樣也夠了”。這段話表明,一首詩成形后,就有了獨立的生命,可以為不同的人注入不同的理解和想象。這里,我將此詩當做愛情詩來理解。前兩句寫真正愛情的契合無間。女子深深地愛著對方,她覺得他們之間是魚和水的關系之須臾難離。她緊緊依偎著他,就像水緊緊懷抱著魚;波浪的起伏決定了魚游動的姿勢,仿佛魚的線條就是“溶化于水的線條”。后兩句寫愛情的恒久純真。水是流動的,而鏡子里的水銀則不再流動,它永遠晶瑩地反照著珍愛它的人。這是比喻愛情的雙方都在對方身上發現了真正的自己的生命全方位的開放。沒有鏡子的人不能看到自己;沒有人照的鏡子,又有什么意義?愛情就是這樣在尋找世界上的另一半自己啊!接著,詩人由凝固了的水銀又轉到魚與水這個意象上來,魚化石是魚生命的紀念,它永遠存在著成為自由和愛的證明——我們雖然已經過了那花前月下的年齡,但那曾經度過的美好時光卻不會被遺忘,它像一塊不再死亡的石頭,永遠放置在我們心靈最深的地方!
“‘天天下雨,自從你走了。’/‘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第三處沒消息,寄一把傘去?/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庇?,在這里成了引發詩人憂郁的契機,已經不再是自然意義上的雨,而是心靈的風雨,生命的飄搖。前兩行的問句,分別出自“兩地友人”。一是說你走了我的心也布滿愁云慘雨般的思念; 一是說你來了我為你如雨的憂郁所感染,也在陪你“落雨”。朋友深厚的情誼深深感動著詩人,他知道“兩地友人雨”是他的責任,并“樂意負責”,充滿了歉疚和善良的情懷。由這兩位好友,詩人想到了另一位朋友:他如今怎么樣了呢?是在人生的風雨中顛沛著吧,且讓我“寄一把傘去(一封問候的信?)”吧!詩人的憂郁因著這特殊的內容而顯得莊重、深沉。他由己推人,充滿著對人類的同情。由我到友人再到千千萬萬的人,體現了將愛施遍人類的自覺——“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多少次人生的風雨,多少個無眠的長夜,在折磨著那些無辜的人!“我”的憂愁就是眾人的憂愁,“我”的不安也是眾人的不安啊!最后兩句是說“我”的心里盛滿人類的苦雨,它有多少寸深, “我”的心就有多少苦難。這首詩跳躍性極大,詩人省略了那些過渡性文字,將復雜的“憂愁”升華過程緊緊壓縮在八行詩中,它指望細心而敏感的讀者去破譯,去加入,去分擔這一份博大的愛情。
這四首小詩從文字上并無奇詭可言,每一句都非常明晰,但總起來看,卻難免教人一時把握不住。這是詩人刻意以求詩歌的暗過渡、觀念的多重組合、視角的復雜變換使然。讀這樣的詩,再也不是那種輕松愉快的被灌輸過程,而成了一種復雜艱苦的再創造活動。要相信,真正深邃的詩歌不會辜負那些認真探究的讀者,你賦出的思考越多,得到的也一定越多!在前面我們已經講過,對卞之琳的這幾首小詩,許多學者藝術家都發表過截然不同的意見。這里,我按自己的理解去欣賞它,讀者也不妨推翻我的理解而重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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