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中國文學的道家之意境
道家美學認為道是控制世界萬物的基本規律,是宇宙生命的終極本體,它能使陰陽相諧,五行(金、木、水、火、土)相調。道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不可言傳,只能意會、參悟和體認。人要認識宇宙、自然和生命,就要悟道、體道。人要體道就要順其自然,與自然保持和諧,保存自己的天性。人只有返璞歸真,回歸自然,與其融為一體,才能達到天人合一、隨心所欲的境界。蒲震元在《中國藝術意境論》中認為,道家美學表現的是自然宇宙和物我不分的審美境界,強調“對人與自然歸一的審美境界的探求”,即“對大宇宙生命中的自然本體的深層體悟”。這種自然本體崇拜是“不執著于‘宇宙’的‘實然狀態’,而將其‘超化’為‘人’與‘天地萬物’‘一體俱化’的‘藝術天地’”。劉華文在《漢詩英譯的主體審美論》中認為道具有“經驗性、自覺性、外指性”,非思想性的,而是存在性、實在性的,“彰顯著無限生長的可能性”,是“理性和感性的混雜體”,但更“偏重于感性的經驗”。道家美學強調主體游心太玄,潘知常在《中西比較美學論稿》中認為“游”是一種最高的精神自由(即審美愉悅),莊子之“道”是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無目的而又合目的的力量。它是一種自由、一種大美,是宇宙間最為神圣、最為奧妙的境界。而人類若想達到自由,達到美,就必須去‘體道’,把全身心傾注于‘道’的生命韻律之中”。
道家美學追求自然樸素、含蓄簡約的風格,強調言有盡而意無窮,鐘嶸的《詩品》追求“自然英旨”,魏晉六朝學者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說:“夫鎮之以素樸,則無為而自正。攻之以圣智,則民窮而巧殷。故素樸可抱,而圣智可棄。”道的思想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中國文學的道家美學理想主要表現在田園山水詩中,晉代著名詩人陶淵明志趣淡雅,其作品自然天成,富于情趣,不事雕琢,樸素平實,達到了物我化一的審美境界。《歸園田居》里寫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等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作品描繪了詩情畫意般的田園生活,清新高雅,樸實無華。《歸去來辭》中寫道:“懷良辰以孤往,或植仗而耕耘。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詩人表達了羽化歸仙的理想。袁行霈在《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認為陶詩的思想核心是崇尚自然,詩人堅守抱樸含真的生活準則,認為人只要“善于養真,保持真想,就能獨立于污濁的社會之外了”,力求“擺脫禮教加在人身上的種種巧飾、虛偽和名利的欲望,恢復類似上古時代人類的自然本性”,強調“對于自然化遷的委順”即“縱浪大化”,以一種“恬淡的心情順應自然的規律”。汪榕培在《陶淵明英譯研究》中認為詩人“所處的時代是動蕩的,他的思想是復雜的,他的人格是高尚的,他的人生是坦蕩的”。陶詩偉大之處就在于“體現了一個活生生的陶淵明,真實地反映了他的各種經歷和各種思想情緒”,它“不是‘雕琢’出來的,而是自然‘凝結’而成的”。
唐朝詩人柳宗元的《江雪》表達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超脫世俗、回歸自然的人生理想,表現了道家之道,譯者闡釋該詩意境時首先把握其第一層面:千山、萬徑、孤舟、蓑笠翁、江雪。接著譯者以虛靜的心態,發揮想象和聯想,運用點狀型模糊思維去填補原詩畫面中的空白,進入其意境的第二層面:大自然的萬籟俱靜表現了老漁翁內心世界的寧靜,老漁翁雪中獨釣的形象表現了詩人淡泊名利、潔身自好的崇高品格。最后譯者進入原詩意境第三層面:詩人所代表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內儒外道的人生觀和天人合一、物我化一的生命體驗。唐朝大詩人李白被譽為詩仙,他在《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寫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詩人一生云游天下,遍訪名山,如神仙般逍遙自在。唐朝著名詩僧皎然在《詩式》中談道:“天真挺拔之句,與造化爭衡。可以意會,難以言狀,非作者不能知也”;“夫詩者,眾妙之華實,六經之精英。”他認為詩的最高境界是“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他在《尋陸鴻漸不遇》中寫道;
移家南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叩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詩人尋訪隱居山林的好友陸鴻漸,不巧好友外出,到山間悠游去了,詩人略感一絲遺憾。作品采用白描手法,樸素淡雅,清新脫俗,“菊”象征了好友高潔的品格。宋朝詩人蘇軾是中國文人內儒外道理想的代表,他一生胸懷報國之志,但仕途不順,屢遭朝廷排擠和流放。他被貶到黃州,一日途中遇雨,觸景生情,對人生有感而發,寫了一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品上闋寫詩人遇雨卻不躲雨,而是在細雨中逍遙前行,自得其樂,坦然面對人生的坎坷。下闋寫詩人面對人生的失意達觀開朗,縱浪大化,回歸自然,其人生境界與唐朝詩人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同樣淡泊高遠。詩人在《臨江仙》中寫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鄃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詩人痛恨蠅營狗茍的世俗生活,渴望回歸自然,逍遙林泉。詩人在《行香子》中寫道: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古今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作品上闋描繪了一幅寧靜優美的山水畫卷:在清澈湛藍的溪水中詩人蕩著輕舟,魚兒在水草中嬉戲,在霧靄朦朧的沙汀上到處是白鷺,或飛或息。詩人乘著小舟在溪水中悄無聲息,漂流而過。作品下闋寫大自然,與人世的紛爭、官場的爾虞我詐形成強烈對比,它寧靜優美,安寧和諧,讓詩人心曠神怡,如癡如醉。他想起自己雖功名未就,但自古以來功名利祿不過是塵土,不值得為之留戀和苦惱,還不如縱情山水,放歌林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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