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中國文學的儒家之意境
意境作為中國傳統美學的核心范疇,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中國文學作品的意境有儒家之意境、道家之意境和佛家之意境三種表現形態。儒家文化強調人要遵從社會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王耘在《唐代美學范疇研究》中認為儒學強調主體的仁義和圣賢,它不僅“以人道倫理為人之本性,而且以仁義充實為人道倫理的具體內容”,“在儒士精神中,人力求在內心世界中激發出仁義的充盈與飽滿”,這是“倫理生命的激揚”。
儒家文化提倡奮斗不息的進取精神,懷有儒家理想的作家俯仰宇宙,感悟人生,面對宏偉雄渾的大自然,內心激發起奮發拼搏的壯志豪情和建功立業的遠大志向,通過作品傳達宇宙的蒼茫感、生命的滄桑感、深沉的歷史憂患感。蒲震元在《中國藝術意境論》中認為儒家美學表現了“對大宇宙生命本體作道德倫理內涵方面的執著追求”,這種道德崇拜或倫理崇拜是“人的社會生命(群體價值)、道德精神的高揚”,是“不執著于‘宇宙’的‘自然層面’,而將其‘超化’成‘道德宇宙’”。表現儒家理想的文學作品其“上乘之作形成的深遠意境常常表現出天人合德、知行合一、情景合一的理想,具有積極入世的功利性,甚至表現出深沉博大的歷史人生感與浩然正氣,形成一種偏于陽剛型的審美”。儒家的意境美是崇高美,楊辛在《美學原理》中認為崇高是壯美,其特點是“美處于主客體的矛盾激化中”,它具有“壓倒一切的強大力量,是一種不可阻遏的強勁的氣勢”,在形式上表現為“粗獷、激蕩、剛健、雄偉的特征,給人以驚心動魄的審美感受”。崇高美能給“我們無限的力量感覺,可以擴大我們的精神境界和審美享受”。
詩人杜甫的詩歌情真意切,沉郁頓挫,豪邁雄健,被譽為“詩圣”。宋朝詩人秦觀評價說:“子美窮高妙之路,極豪邁之氣,包沖澹之趣,兼俊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袁行霈認為,杜甫的偉大人格包含三方面因素:面對現實、樂觀主義、熱愛生活。宋朝豪放派詩人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寫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宋詞鑒賞辭典》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公元1082年蘇軾被貶謫到湖北黃州(今黃岡城),《赤壁懷古》是他在游歷黃州城外的赤壁磯時憑吊懷古所寫下的一首詞家絕唱。詩人面對浩浩長江滾滾東去,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不禁想起了周瑜、諸葛亮、曹操、孫權等三國時期的英雄人物。當年他們曾在這里展開驚心動魄的“赤壁大戰”,可以想象其場面是何等壯烈。他們叱咤風云,指點江山,何等英勇威武,令詩人敬仰。然而大浪淘沙,歲月無情,這些昔日的豪杰都隨著滾滾東逝的長江水一去不復返了。詩人撫今追昔,感慨萬千,自己胸懷大志,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壯志難酬。詩人描繪了赤壁磯邊長江驚濤駭浪的壯觀景象(“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聯想到了當年“赤壁大戰”中金戈鐵馬、硝煙彌漫的激戰場面(“檣櫓灰飛煙滅”),作品氣勢磅礴,震撼人心。詩人壯懷激烈,慷慨悲歌,在如潮的思緒中其想象和聯想在歷史與現實之間縱橫馳騁,賦予作品蕩氣回腸的藝術感染力。詩人在《沁園春》中寫道: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詀錦,朝露氵專氵專。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樽前。
《宋詞鑒賞辭典》介紹說,該詩寫于1074年詩人“由海州出發赴密州(今山東諸城)途中,時蘇軾三十九歲,由杭州通判調至密州,其弟蘇轍時在齊州(今山東濟南)”。作品上闋寫詩人在初秋的清晨離開客店,啟程上路,他感嘆光陰似箭,人生易老,自己命運多舛,四處奔波,浪跡天涯。下闋,詩人認為自己與胞弟蘇轍就像西晉著名詩人陸機、陸云兄弟那樣才華橫溢,滿腹經綸,指點江山,渴望報效朝廷,卻懷才不遇。“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分別化用了《論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孔子家語》“優哉游哉,可以卒歲”、牛僧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見在身”。詩人雖身處逆境,但并不消沉頹廢,抱著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達觀開朗。唐朝詩人劉禹錫在《秋詞》中寫道: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劉禹錫被詩家譽為“詩豪”,在漢語文學中悲秋是常見的主題,而劉詩“我言秋日勝春朝”卻抒發了喜秋的感受(秋日天高氣爽,勝過春天),可謂不落俗套,別具一格。“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唐詩鑒賞辭典》對此評論說:“那振翅高飛的鶴在秋日晴空中排云直上,矯健凌厲,奮發有為,大展鴻圖”,“這只鶴的頑強奮斗沖破了秋天的肅殺氛圍,為大自然別開生面,使志士們精神為之抖擻”。初唐詩人王勃胸懷治國安邦的遠大抱負,其作品表現了積極進取的奮斗精神和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充滿了儒家的入世思想。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寫道: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作品中“城闕”指唐朝都城長安,“三秦”指長安附近的關中地區,“城闕輔三秦”意思是“遼闊的三秦大地護衛著長安城”。“五津”指四川岷江的五個渡口(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風煙望五津”意思是“遠遠望去,五津籠罩在茫茫霧靄之中”。表面看,“城闕輔三秦”與作品其他部分關系不太密切,但它其實點明了詩人送別杜少府的地點,交代了全詩的背景。詩人在長安城為即將赴蜀地上任的好友杜少府送別,他極目遠眺,千里之外的“五津”籠罩在茫茫霧靄之中。詩人同杜少府一樣胸懷報國之志,把宦游他鄉看做是人生的事業,用建功立業的崇高理想與好友共勉。詩人開闊的胸懷、遠大的志向使他的眼光“穿過”茫茫霧靄,“看”到千里之外的五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傳達的不僅是詩人深刻的人生感悟,也是初唐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表達了儒家的人生理想。“風煙望五津”隱含了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的對比:就地理位置而言,長安與杜少府赴任的目的地五津相距千里,詩人在長安城不可能用肉眼望見遙遠的五津,但他與杜少府志同道合,心心相印,雖然兩人即將天各一方,遠隔千山萬水,卻彼此感覺近在咫尺。“風煙望五津”表現了一種藝術真實:詩人與杜少府心靈相通,他的靈魂跨越了空間距離的限制,詩人通過內視力(想象)能“望見”遙遠的五津。譯者闡釋該詩必須充分發揮想象力,與詩人進行心靈和情感交流,在腦海中再現出“風煙望五津”所展現的開闊深遠的意境,深刻領悟其人生哲理內涵。
張今在《文學翻譯原理》中認為,譯者要領會原作藝術真實,就必須有一顆詩人的心,“翻譯家的心靈必須飛到遙遠的歷史時代,飛到遙遠的異國,看到那里人民的生活和勞動,看見他們的風俗人情、生活狀況,看見他們內心的思想和秘密,和他們一起為真實的生活問題而喜悅、悲哀、焦慮、憂愁。只有當翻譯家像原作者及其同時代的讀者一樣感染到這種歷史時代的精神,和當代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時候,他們才能真實地、生動地把歷史生活的畫面描繪出來。”宋朝詩人辛棄疾親身經歷了北宋王朝被外族所滅的過程,他目睹南宋統治者茍安江南,縱情聲色,不思北上收復中原,內心無比悲憤,他雖有滿腔報國之志,卻不受重用。《破陣子》表達了詩人內心的郁悶和痛苦: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葛曉音在《唐詩宋詞十五講》中評論道,詩人“以飛快的節奏將當年率領部下宿營練兵、躍馬橫戈的戰斗生活寫得龍騰虎躍,氣勢如霹靂閃電。然而這一切都已成為醉夢中的回憶。了卻恢復大業、名垂青史的幻想被年華老大、不受知遇的現實無情地粉碎了”。詩人回憶當年自己馳騁疆場,建功立業,何等意氣風發,而如今英雄遲暮,早生華發,內心又何其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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