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原作語言的意境美
文學作品中的意象通過相互連接、呼應和映襯形成一個有機系統,它所能表現的最高藝術境界就是意境。意境的兩個基本要素是意象和情感,但意境不是意象與意象、意象與情感的簡單相加,而是意象與意象、意象與情感相融合所產生的一種藝術境界和氛圍。清代學者王夫之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談道:“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成詩。”近代學者王國維在情景交融說的基礎上提出了“隔”與“不隔”的理論,認為意象與情趣融為一體才能產生意境,這是“不隔”;意象與情趣分離則有象無境,這是“隔”。他在《人間詞話》中談道:“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紱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
朱光潛在《詩論》中指出:“隔與不隔的分別就從情趣和意象的關系上面見出。情趣與意象恰相熨貼,使人見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亂或空洞,情趣淺薄或粗疏,不能在讀者心中現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情景交融有兩種情況;意象勝于情趣、情趣勝于意象。王國維稱前者為“無我之境”,后者為“有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只是相對而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作家有真情才能描繪出真景,才能使作品富于詩情畫意,帶給讀者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龔光明在《翻譯思維學》中認為意象是“主觀情志和客觀物象個別性的融合”,意境“由意象群組合而成,它渾融諸意象,而超越于意象之和”,它是“兩者整體性的融合,并且因這種融合而產生了虛實相生的結構效應”,它是意象“合目的地排列組合在一起時產生的新質”。蒲震元的《中國藝術意境論》是國內美學界關于意境研究的一部重要著作,作者認為意境具有“因特定形象的觸發而紛呈迭出的特點,它常常由于象、象外之象、象外之意的相互生發與傳遞而聯類不窮。意境存在于畫面及其生動性或連續性之中,它是特定形象及其在人們頭腦中表現的全部生動性或連續性的總和。換句話說,意境就是特定的藝術形象(符號)和它所表現的藝術情趣、藝術氣氛以及它們可能觸發的豐富的藝術聯想與幻想的總和”。中國古典藝術意境的創造與鑒賞主要依賴于一種“東方內傾超越式的無限意象生成心理”,“藝術創造與鑒賞中,通過虛實相生的藝術形象、符號的觸發,能達成對大宇宙生命創化流行規律的體悟,出現意味層或理趣層審美,整態藝術意境的創造方得以完成。”李國華在《文學批評學》中認為意境揭示了抒情性文學的本質規律,它是“由作家用‘虛實結合’的方法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世界,是作品中滲透著作者含蓄、豐富的情思,又能誘發讀者想象和思索的、和諧廣闊的自然和生活圖景”,其基本特征是“意與境互相滲透、和諧統一,具有豐富、蘊藉的情思內容,能啟發讀者的思索和想象”。
文學作品要產生意境取決于三個條件:一是作家把深刻的思想和真摯的情感融入作品中;二是作家通過語言描繪生動優美、意味深長的藝術畫面,傳達情感體驗,既感于心,又達于言;三是讀者闡釋作品時投入全部身心,與作者(作品人物)進行思想情感交流,同時發揮想象和聯想,在頭腦中把作品文字符號轉換成生動逼真的藝術畫面,因此意境是作家藝術創造與讀者再造性闡釋共同作用的產物。西方接受美學認為,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只有通過讀者闡釋才能得以實現。作家在作品中通過塑造意象來描繪藝術畫面,渲染藝術氛圍,讀者闡釋作品的意象和畫面,感受和體會其所蘊含的審美情趣,在這一審美過程中作品的藝術畫面、審美情趣和情感氛圍會在讀者頭腦中觸發無盡的想象和聯想,作品的意境在讀者頭腦中被激活而流動起來。宋朝詩人王安石懷有遠大的政治抱負,曾擔任朝廷宰相,推行新法變革,但遭失敗,于是辭官回到金陵故里。《桂枝香·金陵懷古》是其登臨吊古的杰作: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蕭。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斜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在一個深秋的傍晚詩人登高望遠,金陵城的美景盡收眼底,然而詩人并沒有為眼前的景色所陶醉,他撫今追昔,思緒萬千。金陵是中國六朝古都,歷來是繁華富貴之地,它見證了封建王朝的盛衰興亡。歷代統治者往往在國家興盛之時就開始驕奢淫逸,縱情聲色,不理國事,以至于朝政腐敗,國力衰竭,最終落到國破家亡的下場,昔日繁華的金陵城變得破敗荒涼。更讓詩人擔憂的是,當今統治者并沒有以史為鑒,依舊沉迷酒色,荒淫無度。詩人以政治家深邃的歷史眼光和敏銳的洞察力,借古諷今,勸告當今統治者不要重蹈前人的覆轍。歷史無情,詩人不幸言中,北宋被金人所滅,山河淪落,國破家亡。
按照意象與情感的組合關系,意境主要包含三種:一是白描式,即情感隱含在意象里;二是直抒胸臆式,即作品不描寫或描寫很少的意象,而直接抒情表意;三是情景交融式,即借景抒情,意象與情感渾然一體。龔光明在《翻譯思維學》中認為,從鑒賞角度看,境界是一種“審美感受”,從寫作角度看,境界是一種“進入審美的心靈狀態”。意境的特征包括:情景交融(意境創造的表現特征)、虛實相生(意境創造的結構特征)、韻味無窮(意境創造的審美特征)。其中情景交融分為三類:一是景中藏情式,作家“藏情于景,一切都通過逼真的畫面來表達,雖不言情,但情藏景中,往往更顯得情深意濃”;二是情中見景式,作者“直抒胸臆,有時不用寫景,但景卻歷歷如繪”;三是情景并茂式,它是前兩種意境模式的融合。
胡經之在《文藝美學》中認為意境審美特征包含三種:一是虛實相生的取境美,如柳宗元的《江雪》虛境與實境相結合,收到“以少見多、以小見大、化虛為實、化實為虛的意境美的效果”。二是意與境渾的情性美,是指意與境的結合達到“完整統一,和諧融洽,自成一個獨立自在的意象境界”,它“蘊含著無窮之味,不盡之意,可以使人思而得之,玩味無窮”,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作品情景交融,重在抒情,“只要寫出了真感情,就可以稱之為有境界”,真感情是“真摯的或真誠的感情,是詩人真實具有的,而非矯飾的、虛偽的”。三是深邃悠遠的韻味美,它是“意與境的和諧統一中”所產生的“一種新的‘東西’”。“詩要有韻味,而韻味產生于意境。‘韻’本來說的是聲有余音,運用于藝術,說的是有余意。詩味就蘊含在這‘余于象’的‘意’中。而不在直接意象中。所以,韻味存在于直接意象和間接意象的和諧統一中。詩要有韻味,必須‘言有盡而意無窮’。”宋朝著名詞人辛棄疾滿腹經綸,文武雙全,一生胸懷報國之志,但南宋朝廷腐敗無能,奸臣當道,詩人屢遭排擠,難以施展報國之才,內心十分苦悶。《摸魚兒》中抒發了作者蹉跎歲月、報國無門的痛苦心情: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述?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作品上闋描寫晚春時節細雨紛紛,落花飄零,詩人觸景傷情,感嘆歲月無情。“畫檐蛛網”暗喻詩人,《宋詞鑒賞詞典》評論說,詩人“以蜘蛛自比,蜘蛛是微小的動物,它為了要挽留春光,施展出全部力量”,表露了“為國家殷勤織網的一顆耿耿忠心”。“風雨、落紅、芳草”等意象的描繪和“春”字的疊用,渲染了一種傷春悲時的情感氛圍。下闋寫詩人感嘆自己報國無門,壯志難酬。“長門事”、“相如賦”涉及一個典故:漢武帝陳皇后被君王冷落,她出重金請當時的著名文人司馬相如寫了一篇《長門賦》,希望能重新獲得皇帝的歡心。“玉環飛燕”分別指唐朝的楊貴妃和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均為中國古代的美人。詩人用“蛾眉曾有人妒”暗喻自己才華出眾,卻遭奸臣嫉妒陷害。“玉環飛燕皆塵土”暗喻那些奸佞小人終將被歷史所唾棄。作品結尾,“危欄、斜陽、煙柳”等意象渲染了一種惆悵失落的情感氛圍。
譯者要深刻領會原作意境,需要把握有形與無形、有限與無限、實境與虛境之間的關系。張少康在《古典文藝美學論稿》里認為意境是“以有形表現無形,以有限表現無限,以實境表現虛境,使有形描寫和無形描寫相結合,使有限的具體形象和想象中的無限豐富形象相統一,使再現真實實景與它所暗示、象征的虛境融為一體。從而造成強烈的空間美、動態美、傳神美,給人以最大的真實感和自然感”。張晶在《審美之思》中認為詩歌意境具有無窮之意,一方面,詩歌“在不同的審美主體的特殊體驗中”形成不同的審美境界,另一方面,“特定的審美主體在不同情境下”形成不同的審美境界。譯者闡釋意境要正確認識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的關系。文學作品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作家體驗生活,積累表象,然后對其進行提煉加工,構思審美意象,描繪藝術畫面,它已經不同于實際生活中的場景。張今在《文學翻譯原理》中認為,“是否真實地反映一定的社會生活”是衡量文學作品藝術價值的主要標準。文學創作“通過藝術形象來反映生活,也就是通過個別顯示一般,通過生活細節來揭示生活的本質和規律性;而且,這種藝術形象(藝術意境)還應該用藝術的方式予以表現。因此,文學創作的真實性就表現為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統一”。藝術真實就是“用藝術形象來真實地反映生活中本質的東西。藝術真實總是與生活真實密不可分:藝術真實是生活真實的藝術表現形式,生活真實則是藝術真實的源泉”。
文學作品的意境通過意象結構表現出來。嚴云受在《詩詞意象的魅力》中認為意象結構是“顯意象與隱意象共存的復合體,即層深結構”。顯意象是“用語言文字物化的意象”,隱意象是“欣賞者想象、補充的意象”,它“隱含在顯意象構造之中”,是顯意象的“合理的補充、延伸、拓寬”,讀者“依靠顯意象的激活、引發,才能獲得隱意象”。宋朝詩人秦觀在《滿庭芳》中寫道: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是蘇軾的弟子、宋詞婉約派的代表人物。葛曉音在《唐詩宋詞十五講》中認為秦觀詞“清麗婉約,情韻兼勝,但偏于柔美纖細”,詩人善于“創造凄婉動人的意境,用辭情聲調微妙地表達出抒情主人公細膩的感受”。譚德晶在《唐詩宋詞的藝術》中認為宋詞有三種意境:“深靜之境、迷離渺遠之境、雄渾之境。”其中,迷離渺遠之境在抒情上是“揮之散之,廣播于外”,在寫景上是“煙雨迷離,山遠水重”。秦觀的《滿庭芳》表現的正是這種意境,該詞化用了隋朝楊廣的《野望》:“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去,一望黯銷魂。”作品上闋通過“山、微云、天、衰草、畫角聲、譙門、征棹、煙靄、斜陽、寒鴉、流水、孤城”等意象描寫了一幅黃昏時分朦朧迷離的場景,渲染了一種黯然悲愁的情感氛圍。主人公與情人餞別,難舍難分,內心無比傷感惆悵。詩人用“抹”、“粘”兩個動詞“表現輕浮在山上的一層薄云和遠天逐漸銜接的枯草,賦予微云衰草無力地依偎著天邊遠山的主觀感受,也就烘托出離人此時猶如抹在心頭的粘連不舍的離情。往事如霧的渺茫回憶和滿目煙水迷茫、暮靄紛紛的景象融成一片”。下闋寫主人公回想起昔日與情人恩愛甜蜜,而此時他即將遠離情人,浪跡天涯,內心無比凄苦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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