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專注于“女性身體”的主題。了解到你關于這個題目寫得有多么好……這個內涵豐富的題目……

——摘自《密執安評論旬刊》上的信件

一

我同意，這是個熱門話題。但只有一個嗎？環顧四周，它的分布很廣泛。例如，就拿我自己來說吧。

我清早起床。我的話題就急不可耐。我用水撩灑它，用刷涮洗它的一些部分，用毛巾擦干它，撲上粉，涂上潤滑劑。我填充好燃料，于是我的話題出發了，我的話題的話題，我頗有爭議的話題，我內涵豐富的話題，我步履蹣跚的話題，我近視的話題，我后背有疾患的話題，我行為不端的話題，我粗俗的話題，我殘忍無德的話題，我衰老的話題，我那不值得考慮、又無論如何仍然難以替代的話題，穿著那尺寸過大的外衣和破舊的冬靴，沿人行道匆匆而行，仿佛它是血肉之軀，正要探尋那邊的什么，一棵鱷梨樹，一位高級市政官員，一個形容詞，饑餓如舊。

二

基本的女性身體會有以下配件： 吊襪束腰帶、緊身襯褲、硬襯布襯裙、背心式內衣、襯墊、胸罩、胃托、無袖寬內衣、處女區、細高跟、鼻環、面紗、小山羊皮手套、網眼襪、三角式披肩薄圍巾、束發帶、“快樂寡婦”、黑色喪章、短項鏈、無邊平頂帽、手鐲、珠項鏈、長柄眼鏡式望遠鏡、羽毛圍巾、純黑色眼影、帶梳妝鏡的粉餅盒、帶樸素鑲邊的“麗克拉”彈力連身衣、名牌晨衣、法蘭絨睡衣、鑲花邊內衣、床、腦袋。

三

女性身體由透明的塑膠制成，當你給它插上電源，它就會亮起來。你摁動一個電鈕以照亮不同的系統。循環系統是紅色的，因為心臟和動脈的緣故，紫色是靜脈；呼吸系統是藍色的，淋巴系統是黃色的，消化系統是綠色的，因為肝臟和腎臟是水綠色的。被照亮的神經是橘色，大腦是粉紅色。而骨骼，正如你會想象的那樣，是白色的。

再造系統是任意選擇的，而且能夠被移動。它可以有也可以沒有一個微小的胚胎。親本鑒定由是得以施行。我們不想恐嚇或是冒犯。

四

他說，我可不想在房里放這么一個東西。這會給年輕姑娘以錯誤的審美觀，更不要提解剖學了。如果一個真實的女人如此構造，她就會徹底失敗。

她說，如果我們不讓她擁有與其他姑娘一樣的構造，她就會感覺與眾不同。這就會成為問題。她會渴望那個構造，她會渴望變成那個構造。壓抑孕育升華。你明白這一點。

他說，不光是那凸出的塑膠奶頭，而是所有的服飾。所有服飾以及那個愚蠢的男性玩偶，他叫什么名字來著，就是身上緊粘著內衣的那一個。

她說，最好趁她年輕時就把它解決了……他說，行啊，但別讓我看見它。

她嗖嗖地下了樓梯，像只飛鏢投出來。她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她的頭發被砍斷了，她的后腦勺被轉到前面，她缺少幾個腳趾頭，她的周身被粉色墨水文了身，圖案是渦形花樣。她撞倒了栽在花盆中的杜鵑花，像一個被笨手笨腳弄壞的天使在那兒顫抖了一會兒，隨后倒下了。

他說，我想我們安全了。

五

女性身體具有多種用途。它曾被用作一只門環、一個瓶啟，用作一只腹部滴答作響的鐘，被用作某種支撐燈罩的東西，用作一只胡桃鉗，只需把黃銅色的兩腳緊緊一夾，你的果仁就滾了出來。它擎火炬，舉勝利花冠，長出一副銅翅膀把一只霓虹星環舉到上面；整個建筑物就支撐在它大理石的腦袋上。

它賣汽車、啤酒、剃須液、香煙、烈性酒；它出售飲食計劃和鉆石，以及裝在小水晶瓶里的欲望。這就是激發了千種產品的那張臉嗎？你以為它是，但別打任何可笑的鬼主意，親愛的，那副笑臉一錢不值。

它不僅僅出賣，它也被出賣。錢幣流進這個國家或那個國家，乘飛機來，實際上是爬進來，一批又一批，都是受了那些12歲之前的無毛大腿的誘惑。聽著，你想減少國債，對不對？你難道不愛國嗎？那就是這種精神。那就是我的女孩子。

她是一種自然資源，幸運的是還是可以再生的一種，因為那些東西非?？炀蜁门f。他們不像從前那樣制作它們了。劣質產品。

六

人和人與另一個人是平等的。女性內在的愉悅不是一種需求。鵝的對偶結合更為牢固。我們不是在談論愛情，我們談的是生命現象。我們都是這樣進化來的，女兒。

蝸牛做起來有所不同。它們是雌雄同體，就三者同做。

七

每一個女性身體都具有一個女性大腦。非常靈便。操縱事項。促使它行動起來，你就會得到驚喜的結果。古老的流行歌曲。短路。噩夢。

無論如何： 每一個這樣的大腦都可以分為兩半。它們由一根粗繩連結；中樞神經系統的通路從這一半流入另一半，電訊的火花來回沖擊。就像波長上的指示燈光。像一場談話。女人怎么會知道呢？她聆聽著。她是在收聽。

男性的大腦，現在看看，情形則不同。只有一種細弱的連結。這邊是空間，那邊是時間，音樂和算術處于各自封閉的區域。右腦不知道左腦在做什么。盡管這有利于瞄準，扣動扳機時有利于擊中目標。但目標是什么？誰是目標？誰又在乎呢？重要的是擊中這一行為。對你來說這就是男性大腦。客觀的。

這就是為什么男人會這樣傷心，他們會感覺被隔絕，他們會認為自己是遭遺棄驅逐的孤兒，在縱深的真空中沒著沒落，無牽無掛。什么真空？她說。你在說什么？宇宙的真空，他說；而她說噢，然后朝窗外望去，試圖對它有所把握。但這無濟于事；有太多的東西在消逝，樹葉在發出太多的沙沙聲，還有太多的音響；因此她說，你想不想來一份奶酪三明治，一塊蛋糕，一杯茶？而他則因為她的不可理喻而磨碎了牙齒，然后漫無目的地游走，不僅僅是獨自一人而是獨自一人，迷失在黑暗中，迷失在腦殼中，尋找另外的一半，那可以使他完整的孿生的一半。

這時他想到： 他丟失了女性身體！瞧啊，它在遠處的黑暗中閃亮，那是個完整而成熟的景象，像一只大瓜，像個蘋果，像惡劣的色情小說中對乳房的隱喻；它閃亮像一只氣球，像一個霧氣迷蒙的正午，像一輪濕漉漉的月亮，在它的光卵中閃耀。

抓住它。放它在西葫蘆里，放在一座高塔里，放在一個化合物里，放在一間臥室里，放在住宅里，放在房間里?？彀?，在它身上拴一條皮帶，一把鎖，一副鎖鏈，一些疼痛，讓它老實下來，這樣它就再也不能從你這兒跑開了。

(于曉丹　譯)

【賞析】

在《圣經》故事中，夏娃是亞當的一根肋骨，上帝為了讓男人不孤單，而用他的骨中骨、肉中肉造就了女人。或許，從這則神話故事開始，就已經隱藏了兩性關系的不平等，雖然這種不平等可以做出多種理解。

毋庸置疑，男性在現代社會中處于統治地位?，F代社會依然是一個男權社會，雖然男女平等的口號已經在幾個世紀之間不斷地回響，但要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仍然有極為漫長的路要走?？v觀歷史，整個人類社會處于男性的統治之中已達幾千年之久，男性是整個社會秩序的制定者和管理者，而女性作為男性衡量自身權威和力量的工具，理所當然地被納入了這一整套的秩序之中。女性逐漸在社會生活中退化為一種符號，或者，恰如阿特伍德的這篇散文題目所寫的那樣，退化為——“女性身體”。

數千年來，整個社會文化體系都在不斷告訴我們，女性是柔弱的，是無助的，是需要被保護、被照顧的。也正因此，女性是不會大有作為的。而女性也逐漸接受了這種性別身份，按照社會所期望的那樣，默默無言。然而，隨著女性解放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女性逐漸認識到自身的存在，開始思考自身的性別在社會生活中的定位，開始嘗試一些以前只有男性才可以涉及的領域。結果，人們驚奇地發現，原來女性可以和男性做的一樣好，甚至更優秀，某些領域的性別分工其實只是人為而已，并不具有實踐意義。當然，我們不能否認，男性與女性在先天體質上確實存在一些不同，某些領域男性比女性更適合，另一些領域則相反。但是，這種領域是可數的，對大部分領域而言，性別的差異并不能成為是否勝任的標準。

然而，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女性在許多領域依然遭到排擠和歧視，她們要想成功，就必須付出數倍甚至數十倍于男性的努力，而結果好壞仍舊是一個未知數。

但是，當這種性別對立的情況具體化，具體到身體這一個極為具象的物體時，我們卻發現一個極為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女性”這一性別在很多領域遭到否定，但“女性身體”卻在現實世界中贏得了“霸權”地位?！八挥米饕恢婚T環、一個瓶啟，用作一只腹部滴答作響的鐘，被用作某種支撐燈罩的東西，用作一只胡桃鉗”，“它擎火炬，舉勝利花冠，長出一副銅翅膀把一只霓虹星環舉到上面；整個建筑物就支撐在它大理石的腦袋上?！薄八u汽車、啤酒、剃須液、香煙、烈性酒；它出售飲食計劃和鉆石，以及裝在小水晶瓶里的欲望”。文章在這里只寫了一部分女性身體的用途，但這已足夠激發起我們的聯想，而我們也很容易就會得到一個結論：女性身體無處不在。但是在這里，我們也發現作家把女性的身體和腦袋剝離了——“這就是激發了千種產品的那張臉嗎？你以為它是，但別打任何可笑的鬼主意，親愛的，那副笑臉一錢不值”。

在這種剝離的過程中，作家更進一步突出了女性在現代生活中的地位和女性的存在方式，即女性已經喪失了作為完整個體存在的基本權利，以一種物的形式成為裝飾品、道具和工具。

現今，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較以前已有了很大提高，但是男性仍舊掌握著整個社會秩序的制定和控制權，女性依然是“秩序之中”，而沒有辦法成為“秩序之外”。這一點在身體和腦袋的分離上得到了很好的證明。

在現代男權社會中，女性只能以身體來彰顯自身的存在，即以滿足男性的欲望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她是被展覽、被觀看的，只不過這種觀看是以忽視女性間的差異性為前提的。女性的臉在這種觀看中被抹殺，而女性身體則被突出強調。男權社會的文化根據自身的喜好對女性隨意取舍，而女性也無力地屈服于這種文化之下，迎合這種明顯帶有強權性質的文化標準，使兩性之間的不平等進一步加劇。

沒有腦袋的女性已經喪失了她作為人獨立存在的基本物質條件，那么作為完整的個人而存在的內在與外在的統一就更無從談起了。

文章在第七部分談到了思想的載體——大腦。作家在這里簡略地區分了男性和女性的大腦在先天構造上的不同，這種不同也導致了男性和女性在體悟世界方面的差異，以及二者交流的困難。但是，男性在面對這種差異時，并沒有積極尋求溝通的方法，相反卻退回到自身，承認了自身的思想，而完全抹殺了女性思想的獨特性與合理性。他以男性的標準來衡量女性，認為后者是“不可理喻”的，從而徹底否定了女性內在的一面，轉而只積極尋求她外在的一面，并把這種認識納入到整個社會秩序中，試圖通過對女性身體的占有與把握而證明自身的完整性。

我們說，“女性”一詞是中性的，而“女性身體”一詞則是容易引起人遐想的。但阿特伍德的這篇文章卻通過對“女性身體”的關注而闡述了“女性”在當今社會的存在方式，通過“女性身體”這一獨特的視角論證了男性和女性在社會中的不平等。使人讀起來新奇而又不失文章自身的思想性，是探討女性存在及地位的一篇佳作。

(汪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