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說下面所寫的，多少有點零亂，不甚清晰，這不能怪我，因為我所經歷的事情，還有待進一步整理。這回的見聞，委實不少了，留待以后處理，那就是全然忘掉它們。現在只能大致分為我所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兩個標題，稍微歸納一下。

我不喜歡的事物是什么呢？首先是捷克斯洛伐克，因為它的邊防海關吊銷了我去意大利使用的銀行支票。海關官員要我選擇： 或者返回家去，或者一文不名地前往意大利。我是個固執的人。管它呢，沒有支票也要繼續前往。我一邊走，一邊詛咒共和國、衰老的奧地利和邊境上那位面容修飾一新的官員。其次是不喜歡維也納，因為一頓晚餐要花兩三萬，這么大的數目是教人不大舒服的；再說，這城市死氣沉沉，人們郁郁寡歡。三，威尼斯游客太多。德國人大多數背著背包，穿呢子衣服；英國人手提照相機；從臂膀可以分辨誰是美國人；捷克人則像德國人，說話大叫大嚷，這也許是因為我國空氣稀薄的緣故吧。四，圣·馬可，這里指的不是建筑藝術，而是一種機制管風琴，上面有個小孔，扔六分錢進去，就能奏出流行曲調《歌唱威尼斯》。我沒有找到小孔，它當然也不會為我演奏。五，新婚夫婦，不知為什么，我不喜歡。六，威尼斯女人，我也不欣賞，因為她們大都是俄羅斯人，有的面孔黑得像魔鬼，兩眼卻閃著情欲之火，身穿長擺服，頭發卷成純粹威尼斯型，這種發式是頗能迷人的。她們對殷勤的陪伴者說：“好，好，明白了！”對此我卻缺乏想象力。我不喜歡的事物至少還可以列出一打，但歡樂的雙翼驅使我急急忙忙地來敘述我所喜愛的事物：

我喜歡的事物是什么呢？最使我滿意的恐怕首先要數臥鋪車廂。那漂亮的臥車上，安裝著精美的銅橫桿、開關、按鈕、把手和各種各樣的機關。你只要按一下或者拉一下，一張舒適的臥鋪就出來了。這種發明創造真好，我整晚擺弄那玩藝，按按這，拉拉那。可那個掛衣架，我卻擺弄不了，也許是我太笨拙。身居這些東西之中，也許能做個甜蜜的夢。其次是意大利的憲兵。從邊境開始，他們總是兩人一排，制服的后襟上掛著兩枚手榴彈，頭戴船形帽，仿佛是古時候的學院教師，不過帽子是橫著戴的。他們特別使我產生好感，不過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第三，是那些不毗連運河和宮殿的小街，蜿蜒曲折，有的至今還不為人們所熟悉；說不定有的小胡同，人跡也不多見了；像樣一點的小巷，一米來寬，不長，活像一座迷宮，你在其中難辨古今，難尋出處。我自夸有辨別方向的本領，昨天卻在那里兜了兩個小時的圈子；從圣馬可廣場到里雅多，只要十多分鐘，我轉了兩個小時，仍舊回到了原地。我覺得，威尼斯的街道，酷似東方，這大概是因為東方我從未去過；我還覺得像中世紀，這也許是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是中世紀的人。但從瓦爾帕喬的畫作看來，昔日的威尼斯同今天并無什么不同，只是那時沒有旅游者罷了。第四，令人稱心如意的是，這里沒有汽車、自行車、馬車、手推車或大轎之類。但是第五，有很多很多的貓，比圣馬可廣場的鴿子還多。有大貓、眼珠混濁的貓、眼珠明亮的貓。它們白天在走廊帶著幽默的神情觀察行人，夜間發出奇怪的尖叫聲。第六，意大利王家海軍，身穿藍色制服的小伙子們，還有漂亮的戰艦、帆船、輪船、劃子，銀灰色魚雷炮艇，渡船等，每只船都那樣美，值得用一個姑娘的名字命名。大概因為我是個小伙子，所以也想當一名海軍了。時至今日，我仿佛還能望見莉達號輪船，揚起風帆，消失在東方的海面。潔白的帆，一直吸引著我，比起那白紙支票，更使我久久難以忘懷。有了支票，沒有船只，我照樣難以發現一個新的國度。

二

關于威尼斯，我不想多費筆墨了。我認為人人都熟悉它，它的確像五光十色的“威尼斯紀念品”。當我第一次站立在圣馬可廣場時，真是眼花繚亂，好久擺脫不掉一種受壓抑的感受，似乎這并不是實在的威尼斯，而只是一所正在舉辦的威尼斯之夜大游樂場。我只盼著欣賞吉他彈奏，等著船夫像舒茨那樣高唱船歌。幸好他沒有開口，沒有狠狠敲我一竹杠，只是舉起收費單在我眼前晃了幾下。是的，他無疑是一位誠實的表里如一的人。

這里的大運河大概會使你失望。人們傳說運河區的宮殿巍峨雄偉，金碧輝煌；也有人說它們只是殘垣斷壁，令人惆悵。我在這里只不過發現了一種低劣粗糙的哥德式建筑。威尼斯貴族用著名的“石雕花邊”裝飾建筑物的正面，看起來像女人的胸罩。遺憾的是，我對這種裝飾和整個古玩商店缺乏感受力。各種各樣的東西，曾經從外地源源運到這里： 希臘圓柱、東方香料、波斯地毯、拜占庭雜貨、錦緞、哥德式建筑和文藝復興藝術品。凡是富麗堂皇的東西，對商人都是有好處的。看一看威尼斯的文藝復興成果，就知道它只不過吸收了古希臘的柯林斯城的風格、欄桿柱、涼臺、大理石和整套豪華裝飾，幾乎沒有一點創新。我看只有建筑物正中敞開的涼廊，算得上一點新玩藝。它雖然美觀，但作為優秀建筑藝術，卻遠遠不夠了。威尼斯人唯一的才華表現在巴洛克式建筑藝術方面，這種建筑糅合了東方的因素、哥德式裝飾和濃厚的文藝復興成分。這一切，使威尼斯成為地球上最具有巴洛克建筑特色的城市。但是，假如我沒有弄錯歷史的話，當真正的巴洛克式興起的時候，威尼斯城已是望塵莫及了。

現在我才懂得，我對威尼斯的美為什么如此感興趣。這里只有宮殿教堂，幾乎沒有普通人的住宅。不論屋檐、正門，還是圓柱，都顯得光禿、密集、暗淡、雜蕪，形象雖然生動，但都散發著古物的霉味，沒有顯示出一點實用的美。當你走過豪華的屋檐和方格木框組成的入口時，就是受到歡迎，你也不會高興。一切都這般乏味，毫無莊重之感。數以百計的宮殿，說不上是文化，只能算作財富；不表現生活的美，只是講排場。別以為這是地方不夠，而實在是它過于古板呆滯。就是在今天，威尼斯的氣氛也是沉悶、沮喪的，因為它促使人墮落沉淪，嬌慵懶散。

不過，威尼斯有其迷人之處。當你漫步街頭的時候，就如同在夢幻中一樣。一條條運河，流水潺潺，圣馬可教堂的聲樂隊，用十多種語言，不停地唱著贊美詩，使你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你迷離恍惚，如醉如癡。當你登上莉達號輪的時候，耳旁突然響起了電車和自行車的叮當聲，仿佛還有馬蹄聲，一下子將迷人的氣氛攪亂了。可是天哪，這座城市連一匹活著的馬也沒有呀！說實在話，威尼斯最迷人的地方，只能用嗅覺和聽覺來欣賞，那就是海灣的濃郁的咸味和附近沸騰的人聲。

(萬世榮　譯)

注釋：

此處原為俄語。

瓦爾帕喬(1455—1525)： 威尼斯畫派代表之一。

莉達： 外國女人名字。

舒茨： 捷克民族劇院歌劇團著名男高音。

【賞析】

1923—1932年間恰彼克游歷了意大利、英國、西班牙和荷蘭，并寫下了四組游記：“意大利書簡”、“英國書簡”、“西班牙之行”和“荷蘭風貌”。本文即是“意大利書簡”中的一篇。

歷史上的威尼斯是亞得利亞海上的第二大口岸，由大大小小100多座島嶼組成，在威尼斯本島上的運河就有150多條。早在公元687年，逃避兵荒的人來到小島上建立了威尼斯城。到了13世紀，威尼斯逐漸建立了它的海上霸主地位。即使現在早已過了海上霸權的年代，威尼斯依然張揚地展現著它那華麗與迷離并存的獨特氣質，吸引著世界各地的游客一睹水鄉的風采。

恰彼克也慕名前往。他細碎地描述了一番旅途中的種種不快，比如在邊防海關被吊銷了銀行支票，晚餐驚人地昂貴，游客太多，人聲喧嘩，吵鬧不堪……旅途中一些小小的麻煩從來不會羈絆游人的腳步，前方的美景，奇異的見聞都如同快樂的雙翼驅使他繼續前行。漂亮的臥鋪車廂里安裝著精巧的開關，使他像個孩童般整晚擺弄那玩意。還有那裝扮得滑稽可笑的意大利憲兵，迷宮般的小巷，各種各樣的貓，美麗的戰艦，巴洛克式的建筑，嬌慵懶散的氛圍……

作者稱圣馬可廣場為“一所正在舉辦的威尼斯之夜大游樂場”。的確，圣馬可廣場以地標的姿態成為威尼斯最繁華熱鬧的一方寶地。自古以來，它就是威尼斯的政治、宗教和傳統節日的公共活動中心，被拿破侖稱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客廳”。

作者說：“說實在話，威尼斯最迷人的地方，只能用嗅覺和聽覺來欣賞，那就是海灣的濃郁的咸味和附近沸騰的人聲。”威尼斯是水神眷顧的城市，水是威尼斯的靈魂。威尼斯開門見水，除了建筑物和廣場外幾乎看不到陸地，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海水之城。“一條條運河流水潺潺”，水道阡陌，泛起的是海水特有的藍與綠，色彩飽滿，不似中國江南水鄉的清新雅致。威尼斯是世界上唯一沒有車馬的城市，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船自然成了必備的交通工具。“每只船都那樣美，值得用一個姑娘的名字命名。”耳邊不停地傳來圣馬可教堂聲樂隊高唱的贊美詩，使人“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迷離恍惚，如醉如癡”。如果說江南水鄉是樸素的、溫馨的、親切的，那么威尼斯水城就是豪華的、壯麗的、活潑的，一種柔情似水而又風情萬種的生活狀態油然而生。

這真是一個夢幻般美麗的城市。

(杜鳳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