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博士兒子·[烏拉圭]桑切斯》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20世紀(jì)初南美洲烏拉圭東岸共和國的一個莊園。封建莊園主堂奧萊加里奧看不慣受過新式教育的博士兒子胡利奧早餐要吃巧克力，并且對兒子不尊重他大為不快。在得知胡利奧求學(xué)期間假冒他人的簽名從銀行里提款并且在城里欠下大筆債務(wù)后，堂奧萊加里奧認(rèn)為這簡直是胡作非為，他舉起了鞭子向胡利奧打去，兩代人之間的裂痕更加深了。這次沖突后，堂奧萊加里奧病了，他們舉家到城里看病，干親家阿德萊達(dá)太太與莎拉前來探望。在得知胡利奧在追求莎拉的同時，又玷污了自己的教女赫蘇莎，堂奧萊加里奧氣得當(dāng)場昏倒。胡利奧認(rèn)為如果為了憐憫赫蘇莎而與她結(jié)婚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還不如讓赫蘇莎一心一意照顧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們之間沒有愛情。胡利奧的人生觀與道德觀是堂奧萊加里奧無法接受的，這次，他向兒子揮起了拳頭。受了這兩次打擊后，堂奧萊加里奧倒下了。彌留之際，他仍念念不忘這個“逆子”，只要他肯娶赫蘇莎，一切就算過去了。胡利奧回到家中，在母親的百般請求下答應(yīng)給堂奧萊加里奧以最后的安慰。



【作品選錄】

第一幕

莊園住宅的庭院。已遭歲月剝蝕的殖民地時代建筑式樣的老屋的一角——左面開著一扇門，舞臺后部開著兩扇門——舞臺中央有株大樹，枝葉繁茂，圍著樹干裝著個大鳥籠，里面養(yǎng)著鳥兒。右邊是柵欄，兩個柱子中間有條通路。

第一場

小男孩、堂娜瑪麗吉塔、堂奧萊加里奧

小男孩(尖聲叫)太太!……教母!……那個女?dāng)傌溙媚炔祭锵＿_(dá)的兒子騎著白頭白蹄的母馬來啦!他說要借咱們的搟面杖使使，因為他家今天要做餡兒餅……

瑪麗吉塔(從舞臺后部的一扇門內(nèi)探出身子來)該死的，別嚷嚷!你不知道你會把我的博士兒子吵醒嗎?……(退下)

小男孩那小伙子來得很急，因為他還要到雜貨店去呢!……噢!……他還問您是不是能讓他牽那頭脫了角的老母牛去，他家想多擠點兒牛奶……我怎么跟他說呢?……

瑪麗吉塔(匆忙走出來，抓住他的衣領(lǐng)，擰他)你嚷嚷完了沒有，該死的!……

小男孩哎喲!……哎喲!……別擰我!……我沒錯兒!……

瑪麗吉塔(不放松)我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撅嘴巴!……沒教養(yǎng)的!……

奧萊加里奧(慢步出場，進(jìn)行干預(yù))放開這可憐的孩子!……簡直難以相信!……你這是干嗎?……他闖了什么禍?……(向小男孩)你去給我泡馬黛茶去!

瑪麗吉塔每天都跟你來這么一趟!……這壞蛋明明知道胡利奧在睡覺，還是這么拼命叫喊……他這是存心搗蛋!……

小男孩(傷心地)不是的，先生!……我只是記性不好……

奧萊加里奧(對小男孩)我對你說，你給我泡馬黛茶去!……(小男孩下)這可憐的塔佩人怎么會存心搗蛋呢!你知道他是個天生的大嗓門兒……(愛惜地)我的老伴兒，今兒怎么一起床就心情不好，是不是睡覺扭了脖子?

瑪麗吉塔(粗聲粗氣)我還不是跟平常一樣起床的嘛!……可你護(hù)著這小鬼，相信他，你會把他慣壞的。

奧萊加里奧唉，老伴兒，你別發(fā)火嘛!……哎呀!……去，去把你的扶手椅和小椅子搬來，(瑪麗吉塔走去把他叫搬的椅子搬了出來。)我們倆安安靜靜地喝馬黛茶吧。真是活見鬼!今兒早上天氣這么好，可你卻賭氣了。你等一等，教母，我來幫幫你。

瑪麗吉塔給他一把扶手椅，自己帶著個小椅子和針線活兒走出來站著。兩人落座。小男孩出來把馬黛茶給了奧萊加里奧。

奧萊加里奧(向瑪麗吉塔)你想喝點嗎?

瑪麗吉塔(客客氣氣)謝謝，您喝。

奧萊加里奧(愉快地)親愛的，你不理睬我嗎?……別這樣!……來吧，就喝上一口也好!……誰會相信你不給好臉色呢。我知道你脾氣好!……唔，老伴兒，別再賭氣啦……好嗎?從前你可不是這樣的……你可沒跟我板過臉!要這樣，我會把你看成個老太婆的……來，喝一口!……

瑪麗吉塔奧萊加里奧，天哪!……你就存心要叫人不耐煩!……我不想喝馬黛茶嘛!……(看到小男孩在偷著笑)你在笑什么?……(向奧萊加里奧)這就是你干出來的好事兒!……連個小孩兒也敢笑我了!……

奧萊加里奧你敢笑你教母，小壞蛋!……夠啦!嚴(yán)肅點!……(小男孩依舊傻笑。)別笑了!……(重復(fù))我叫你別笑了!……當(dāng)心我揍你!……

瑪麗吉塔夠了，老伙計!……(向小男孩)你給我滾!……(小男孩突然大笑起來走開。)該做出榜樣的人沒做個好榜樣，這壞蛋才敢對我這么放肆!……出了這種事兒是我的過錯!……(急躁地把針線活兒放到針線籃里去，給針扎了手)哎喲!見鬼!(吸吮著手指，針線籃“啪嗒”一聲摔到地上)赫蘇莎!……赫蘇莎!……赫蘇莎!……

奧萊加里奧噓!……噓!……聲音輕一點，老伴兒!……你不知道這樣會把我的博士兒子吵醒嗎!……

瑪麗吉塔(憤然倒到椅子上)哼!……

第二場

上一場的人物、赫蘇莎

赫蘇莎我來了，教母!……

瑪麗吉塔你到哪兒去了?

赫蘇莎我在牛欄里照顧老母牛下的那條小牛犢兒……多可憐的小牛犢兒喲!咱們前天給斷了奶的那條發(fā)瘋似的黃母牛，賴在牛欄內(nèi)，脾氣變得壞極了……大概是想著自己下的小牛犢兒，對嗎?……它看到別的小牛就往上撞，用犄角把老母牛腿底下的小牛肚子給撞了一下子，撞得可厲害啦!……我每天都給撞傷的小牛兒敷上那帶柏油氣味的藥，不讓牛蠅來叮它。我做得對嗎，教父?

奧萊加里奧對，我的孩子!……得關(guān)心家里的事兒!……

瑪麗吉塔好一個關(guān)心家里的事!……她還不是鬧著玩嘛。整天都是這樣兒： 不是一條小牛兒給撞壞了，就是一只欽哥洛的腿受傷了，還把它當(dāng)成人兒似的給包扎;小鳥要是沒事兒，她還會拿奶瓶去給所有的小羊羔兒喂奶。同時，到了中午還沒有去鋪床疊被，收拾屋子!……

赫蘇莎可是，教母!……

奧萊加里奧天啊，瞧你這老婆子!……你連這孩子心眼好，都不樂意!

瑪麗吉塔我可沒這么說過。可她光忙著去照顧牲口，連給胡利奧準(zhǔn)備巧克力都忘了……胡利奧就要起床了，他拿什么當(dāng)早餐呢?

奧萊加里奧真遺憾!……王子沒有巧克力就過不了日子!……我的老天爺!……

瑪麗吉塔當(dāng)然啰!他習(xí)慣了嘛!……你知道，城里就興這樣!……

奧萊加里奧進(jìn)了城就得吃巧克力呀!……城里人還不跟我們一樣，只在行洗禮和守靈的時候嘗嘗巧克力!……他們管牛奶咖啡叫巧克力!……到鄉(xiāng)下來擺臭架子，早餐要吃巧克力，真是太過分了!……

赫蘇莎可是教母!羅布斯蒂亞諾他……

瑪麗吉塔(糾正她)胡利奧。

赫蘇莎胡利奧對我說過……

奧萊加里奧啊，我倒忘了!……這孩子為了不沾一點鄉(xiāng)下佬氣味，甚至把名字都改掉了。他真該吃巧克力才對!……

瑪麗吉塔你別這么嘮嘮叨叨，奧萊加里奧。你知道，他有兩個名兒： 羅布斯蒂亞諾和胡利奧……他現(xiàn)在簽名簽胡利奧·羅……

奧萊加里奧對，對，對!……

赫蘇莎這……您是想說，胡利奧提醒過我，他不喜歡巧克力;是我們硬要用那東西來倒他胃口的……他喜歡吃烤肉，喝馬黛茶……

瑪麗吉塔你聽見了嗎，奧萊加里奧?……

奧萊加里奧你聽見了嗎，瑪麗吉塔?……你還嘟噥著要巧克力。

瑪麗吉塔你說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鄉(xiāng)下的東西……可你瞧……他吃烤肉哩……

第十二場

赫蘇莎、奧萊加里奧、瑪麗吉塔

赫蘇莎是您叫我嗎，教父?

奧萊加里奧是，我的孩子。你給我們念念這封信。(坐下，讓赫蘇莎坐在兩人中間的一條矮椅子上)

赫蘇莎(念)“我尊敬的干親家和朋友： 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是回復(fù)本月三日您的寶貴來函。祝愿您和您一家在接此信時平安康樂，有如吾家托天之福所享之光景。至于您向我詢及有關(guān)令郎，我的教子的情況，現(xiàn)謹(jǐn)奉告于您： 此子近日行為，并不十分令人滿意。在我一方面，我不敢疏忽圣禮以及友誼所加之職責(zé)，一直給他勸導(dǎo)。但您知道，今日之兒女已日益不知敬重吾輩，而是十分自信。令郎本質(zhì)并不壞……”

瑪麗吉塔你瞧，奧萊加里奧!

奧萊加里奧念下去!

赫蘇莎“……令郎本質(zhì)并不壞，但十分沒有禮貌，而且有些輕率。他學(xué)習(xí)用功，因此成績優(yōu)異，報紙也提到過他。但一些荒唐的思想鉆進(jìn)了他的腦子，我甚至認(rèn)為他自以為是個半無政府主義者或社會主義者，不信上帝。此外……”

奧萊加里奧嗯，你瞧這孩子怎樣呢?……你瞧……

赫蘇莎繼續(xù)念。

赫蘇莎“至于有關(guān)銀錢方面之事，他經(jīng)常來索取錢用。我實話告訴你： 我已預(yù)支給他四個月的費用。我不知他將錢作何用;他交友想必欠妥。至于您詢及有關(guān)羅德里格斯——查維斯商號之事，商號方面告訴我，他未交足購買小牛之全部款項，留下了三百比索的借據(jù)……”

奧萊加里奧干得漂亮!漂亮!……小畜生，噢，小畜生!……念下去!

赫蘇莎“……三百比索的借據(jù)。干親家，我將此情況奉告，旨在使您了解底細(xì)，而不致當(dāng)胡利奧向您索取大筆費用時毫無準(zhǔn)備而為其所乘，我認(rèn)為他會這樣做的，因為他已將此意告訴我，而此子亦不應(yīng)讓您的名譽(yù)受到玷污。我之所以奉告上述情況，亦系為促您于便中對他予以訓(xùn)誡。訓(xùn)誡對他有益，他已到應(yīng)該明情達(dá)理的年齡……”

奧萊加里奧訓(xùn)誡?……哼!

赫蘇莎“……如我對您所言，此子并不壞，而我亦相信如此。我曾窺見他在追逐我的次女莎拉……”

中斷，自己急切地看下去。

瑪麗吉塔你不懂嗎?

赫蘇莎(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泣不成聲)“……他在……追逐……我的次女……莎拉……”我……我……唉……我的天哪!……(把頭伏在膝蓋上啜泣)

奧萊加里奧孩子，你怎么啦?……說呀!……怎么回事兒?……

赫蘇莎天……天……天哪!

奧萊加里奧孩子!……你怎么啦?……說呀!……把頭抬起來!……

赫蘇莎(克制)沒……沒什么……只是因為……胡利奧的事兒叫我很難受!……

瑪麗吉塔你把我們嚇壞了，姑娘。

奧萊加里奧(受感動)是該這樣……我們真可憐喲!……

瑪麗吉塔照我看，事兒并沒有這么嚴(yán)重……說到底，不過是花幾個錢的問題罷了……給胡利奧一點該給的錢，好像就該掉眼淚似的。信里沒再說什么嗎?

赫蘇莎“……余不一一，順此問好……”

瑪麗吉塔這不用驚慌，也不用這么唉聲嘆氣!……活見鬼!……

奧萊加里奧可是，老伴兒……老伴兒……

瑪麗吉塔什么老伴兒不老伴兒的!……你是爹，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隨你怎么罵他訓(xùn)他都成;可我說，我兒子欠了點兒賬，也并不就墮落了。他缺錢用，我準(zhǔn)備把我的牛兒都賣掉來幫他擺脫困難……我要把話兒說明白!

奧萊加里奧聽!……你也頂起嘴來了!……你也來觸犯我!……你呀，太太，就照我的吩咐辦事!……這個家，只要我還活著，發(fā)命令的就該是我!……知道嗎?……你呢，赫蘇莎，去瞧瞧那壞蛋回來沒有!你呢，也可以從這兒走開了!……去，去賣你的牛兒去!……(激怒地站住，用鞭子抽著皮靴)見鬼!(瑪麗吉塔和赫蘇莎下。)這年頭連狗都要不把我看在眼里了。這不成!……我要狠狠訓(xùn)他一頓!……瞧!那無賴來了!

第十三場

奧萊加里奧、胡利奧

奧萊加里奧(對胡利奧，嚴(yán)肅地)大少爺!……您請坐。

胡利奧見鬼!……這么一本正經(jīng)!……您老人家怎么啦?

奧萊加里奧我叫你坐下!……

胡利奧好……我就坐下。(帶著不大在乎的神氣坐在一張椅子里。奧萊加里奧不看他，來回踱步。停頓)這是要干嗎?……我猜想您要對我說挺嚴(yán)重的事兒。

奧萊加里奧噢!……你干嗎裝糊涂呢?……難道你一點也不明白?……你以為就能這樣耍流氓過日子嗎，大少爺?……

胡利奧(變得沉著了)得了吧!我認(rèn)為您說我的這番話是不公道的!……您坐下!……讓我們坐下來談清楚!請坐下來嘛。您這么站著，也不見得就有了道理……我首先要問問您。您這段日子對我一直這么冷淡，是哪件嚴(yán)重事兒在作怪嗎?

奧萊加里奧你也注意到了，嗯?你難道一點也不感到于心有愧嗎?……你鬧過那么些亂子，還一直不把生養(yǎng)你的可憐的老漢看在眼里，一點也不尊敬他，揉揉他，拍拍他，就像玩套索的包皮似的，你以為這都做得對嗎?……說啊!……你辜負(fù)了我的信任，回到這兒來又蠻橫無禮，不恭不敬，這樣來氣我惱我，你以為這都很好嗎?……說!……說啊!……

胡利奧說下去，老爺子!把這些傻話說下去。

奧萊加里奧你瞧!你瞧!……連一點兒羞恥心都沒有了!……把什么都說出來吧!……你說，這兩個把你拉扯成半拉子大人的可憐的老人，對你一點兒也不重要!說啊，忘恩負(fù)義的家伙，畜生!你說，你一點也不欠我的，我對你什么都不是;我像牛似的干活，供養(yǎng)著你，讓你胡作非為，我就只頂這點兒用!……

胡利奧(不耐煩地)我倒想要知道，我怎么胡作非為來著。

奧萊加里奧啊!……你還裝糊涂!……拿去!……念!……念!……念念我的干親家說了些什么!(胡利奧拿信含笑看著。)你以為事兒挺平常嗎，嗯?……這是老實人干出來的事兒嗎，嗯?……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嗎，嗯?……

胡利奧您別激動，爹，別這么嚷嚷，您不是在跟個孩子打交道!您聽我說……

奧萊加里奧你說吧!唔!……說啊!……說!……又來辯解一通!

胡利奧您還讓我說話不?……

奧萊加里奧哼!……流氓!

胡利奧您說……您和您的干親家有何權(quán)利干涉我的私生活呢?

奧萊加里奧有什么權(quán)利?

胡利奧(嚴(yán)厲地)是呀!有什么權(quán)利?我是大人了，成年了!就算不是這樣吧，也已經(jīng)很長時間就自己思考問題了，我不需要什么人領(lǐng)著我走人生之路……我是自由人!……坐下，爹!……您別發(fā)火!……(泰然自若地接著說下去)我和您過的是用感情的紐帶聯(lián)系起來的、可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們各管各的事，除了我樂意愛您以外，您對我并沒有其他什么權(quán)利。(奧萊加里奧勃然大怒。)您冷靜點，冷靜點!(和藹地)您要知道我很愛您!……什么都在改變，老爺子。這個時代，把將您教育出來的那個時代的道德、習(xí)慣、生活方式，都送進(jìn)檔案館了!……今天，那都是些過時的東西了。您把我對您最親熱的表示，說成是揉揉摸摸。您想要像從前那些老古板父親似的，叫我每天清早起來不是向您問好，而是要吻您的手，求您祝福;沒有得到您的允許，我就不得說話，不得笑也不得哭;叫我聽您的話像聽神諭似的，要是您叫了另外一個名字，我就不能說面包是面包，酒是酒;不讓我懂得比您多，也不能說您干了蠢事;不讓我在您面前抽煙。(掏出支香煙來點燃)總之一句話，您的習(xí)慣就是形成我的習(xí)慣的榜樣!……可您不明白，爹，我笑話您這些蠢念頭，就是更加親近您，更加是您的朋友，更加自然地愛您。回頭說我的行為舉止吧，我究竟犯了什么大罪呢?……我認(rèn)為，我并沒有浪費時間;我在獲得好名聲：我念書用功，明白事理，您還要怎樣呢?……怪我欠了幾筆債?怪我用錢比您所想讓我用的多?……這倒是的。可一個人有另外的需要，另外的負(fù)擔(dān)，您讓他領(lǐng)那么一點兒少極了的月錢過日子，那怎么能過得下去!除此以外，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沒有親口告訴您我借錢的事兒……我本想在走之前告訴您，向您要錢去還債……

奧萊加里奧啊!……你原來是這樣!……我耐著性子聽你胡扯，只不過是想知道你到底有多不害臊!……

胡利奧爹，您別這么粗暴!……

奧萊加里奧你不是自由人嗎?……你不是你生活的主人嗎?……你不是跟你爹娘一點也沒有牽連嗎?……那么，你用詐騙手段欠了一屁股債，我為什么要替你還錢?……難道說，我做你爹就是為了供養(yǎng)你，讓你胡作非為嗎?……忘恩負(fù)義的東西!……啊!……可憐的老高喬!……你來到這世界上，馬蹄子頂著地，站穩(wěn)身子勒緊肚帶來討生活，勒，勒!……爬了陡坡到了山上以后，還沒來得及擦擦汗，又要為別人的生活勒緊肚帶子了!……這都是為的什么啊?……可憐的老高喬哇!……

胡利奧爹!……爹!……您別這么難受!……別激動!……要講道理嘛!……

奧萊加里奧(激動地)爹?……不!……我不是你爹!……我現(xiàn)在對你什么人都不是了!滾你的!……你是自由人!……你干什么都能自己作主!……給我滾!……可要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滾到我再也瞧不見你的地方去!……養(yǎng)了個像你這般貨色的兒子，我丟臉丟夠啦!……

胡利奧不，爹!……我不走!……我不想走!……您別太激動，要不叫我也挺難受的!……我愛您，我尊敬您!……我們的思想方式不同，可這有什么法子呢?……啊!……別這么激動，我可憐的老爺子!……(撫摩他)

奧萊加里奧夠啦，偽君子!……別碰我!……別走到我身邊來!……夠啦，從這兒滾出去!……毒蛇!你別來弄臟了我這頭正直的白發(fā)……

胡利奧爹!爹!……

奧萊加里奧我叫你滾!……滾!……從家里滾出去!

胡利奧(高傲地)爹，瞧您這是干的什么!

奧萊加里奧啊!……你還是不愿意走!……

胡利奧夠啦!……這好像是個預(yù)先想好的計劃……驕傲透頂?shù)母邌?……我這就走，可您得知道： 這局面不是我挑起來的，也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將來要后悔的決不會是我!……

奧萊加里奧也決不會是我!……你可以滾你的!(胡利奧要退場。)不!……回來!……到這兒來!……我今天還是你的爹，盡管你不愿意要這個爹，知道嗎?我還有權(quán)利處罰你!……(推搡他)知道嗎?……

胡利奧(驕傲地)當(dāng)心，爹!……

奧萊加里奧唔，就得處罰你!……

舉起手來;胡利奧使勁抗拒，經(jīng)過短暫的角斗之后把他推開。

奧萊加里奧(后退，碰著他扔在地上的鞭子)你這是罪上加罪!……啊，不害臊的!……(凄愴地)跪下!……快跪下!……

胡利奧不!……決不!……當(dāng)心，爹!……

奧萊加里奧(掄起鞭子)跪下!……

胡利奧決不!……(迎上去)

奧萊加里奧跪下!……跪……(敏捷地一跳，劈頭一鞭，胡利奧搖晃撲倒。)唔!……跪下!

瑪麗吉塔和赫蘇莎跑出來抱住奧萊加里奧。短暫的停頓。奧萊加里奧喘著粗氣，瞪著胡利奧，又舉起了鞭子。

(吳健恒譯)

【賞析】

《我的博士兒子》是桑切斯的成名作，寫于1902年，1903年8月13日由阿根廷赫羅尼莫·波德斯塔劇團(tuán)上演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喜劇劇院，引起轟動。這次演出被譽(yù)為拉丁美洲民族戲劇“自己的聲音”，阿根廷著名劇作家威爾弗雷多·希門尼斯在他的《弗洛倫西奧·桑切斯的激情》一文中高度評價此劇，稱贊它“把所有不忠實的高喬戲劇一筆勾消了……也把西班牙式的那種矯揉造作的戲劇一筆勾消了”。它的上演在拉丁美洲戲劇史上是一件劃時代的演出，預(yù)示著拉普拉塔河地區(qū)民族戲劇的復(fù)興。

在桑切斯生活的年代，阿根廷已經(jīng)擺脫了羅薩斯的獨裁統(tǒng)治、平息內(nèi)戰(zhàn)近半個世紀(jì)了，政治穩(wěn)定，社會安定。隨著一批批移民進(jìn)入阿根廷，他們的銳意進(jìn)取、勤勞耕作促進(jìn)了經(jīng)濟(jì)的迅速發(fā)展，阿根廷從一個封建宗法式的畜牧業(yè)國家，發(fā)展成為一個具有先進(jìn)農(nóng)牧業(yè)的商品生產(chǎn)大國，資本主義因素也隨著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不斷增長，城鄉(xiāng)面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與此同時，在社會急劇變革中，新移民與本地古老的家族之間的沖突、資產(chǎn)階級思想與封建思想之間的沖突也隨之而來。

《我的博士兒子》劇中父與子兩代人的沖突，反映的正是封建宗法思想和資產(chǎn)階級人生觀這兩種思想意識的沖突，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劇作的原名是《兩種思想意識》，現(xiàn)名是由阿根廷著名的文藝批評家華金·德貝迪亞在該劇上演前重取的，它更為形象化，但從原名中我們更容易發(fā)現(xiàn)桑切斯的意旨。雖然《我的博士兒子》劇情設(shè)定的地點是烏拉圭的一個莊園，但它反映的是整個拉普拉塔河地區(qū)變革中的鄉(xiāng)村生活，觀眾從中能體察到時代脈搏的跳動。

戲的一開始，莊園的早晨，一家之主堂奧萊加里奧、妻子瑪麗吉塔、教女都在忙碌。他們的教子——小男孩尖聲嚷嚷著村民來借搟面杖，遭到瑪麗吉塔的訓(xùn)斥，因為這會吵醒他們的博士兒子。他們的博士兒子在城里生活慣了，早餐要吃巧克力，甚至把自己名字由羅布斯蒂亞諾改為胡利奧。在堂奧萊加里奧看來，他是為了“到鄉(xiāng)下來擺臭架子”、“不沾一點鄉(xiāng)下佬氣味”。不僅如此，父親還認(rèn)為胡利奧“一點也不尊敬他，揉揉他，拍拍他，就像玩索套的包皮似的”。父子兩代人之間的沖突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堂奧萊加里奧從堂埃洛伊處得知胡利奧假冒他人的簽名從銀行提款，又從干親家羅德里格斯的來信中得知兒子在城里欠下了大筆債務(wù)，于是便對胡利奧嚴(yán)加訓(xùn)斥，父子間爆發(fā)了第一次大沖突。堂奧萊加里奧認(rèn)為，這簡直就是胡作非為，忘恩負(fù)義，置他這個像牛馬似地干活的父親生死于不顧。而在胡利奧看來，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這是他的私生活，父母沒有任何權(quán)利來干涉。兒子對父親說：“我們各管各的事，除了我樂意愛您以外，您對我并沒有其他什么權(quán)利。”胡利奧還認(rèn)為自己并沒有浪費時光，念書用功，明白事理，獲得了好名聲，至于欠了幾筆債，只是另有需要，唯一遺憾的是他沒有親口告訴父親罷了。他表示產(chǎn)生這一切的原因是時代變了，它把堂奧萊加里奧那個時代的道德、習(xí)慣、生活方式都送進(jìn)博物館了。這些觀念完全不同的“歪理”，激怒了堂奧萊加里奧，他舉起鞭子抽打博士兒子。鞭子在封建社會是權(quán)力的象征，堂奧萊加里奧所代表的封建社會是靠鞭子維護(hù)家庭秩序的。可是，時代真的是不同了!它代表著父子之間的“代溝”，代表著封建意識與資產(chǎn)階級意識之間的鴻溝。不難想見，這一鞭子下去，兩代人之間的裂痕更加深了。

這次沖突后，堂奧萊加里奧病了。他們舉家到城里看病，干親家阿德萊達(dá)太太與莎拉前來探望。沒想到堂奧萊加里奧得知胡利奧在追求莎拉的同時，玷污了自己的教女赫蘇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堂奧萊加里奧當(dāng)場氣得昏倒。堂奧萊加里奧認(rèn)為兒子玷污了可憐的女孩，又去欺騙另一個姑娘，這簡直就是沒有良心。胡利奧則認(rèn)為這只是偶然事件，不存在什么責(zé)任問題。如果為了憐憫赫蘇莎而與她結(jié)婚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還不如讓赫蘇莎一心一意照顧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們之間沒有愛情。胡利奧的人生觀與道德觀是堂奧萊加里奧無法接受的，這次，他向兒子揮起了拳頭。

經(jīng)過兩次打擊后，堂奧萊加里奧徹底倒下，臥床不起。彌留之際，他仍念念不忘這個“逆子”，只要他肯娶赫蘇莎，一切就算過去了。胡利奧回到家中，在母親的百般請求下，胡利奧答應(yīng)了母親，給了堂奧萊加里奧最后的安慰。就在這時，胡利奧突然發(fā)現(xiàn)一直照顧病中父親的赫蘇莎為他犧牲了這么多，她是這么的善良、高尚、溫柔，是真、善、美的化身，于是決定娶她。對于胡利奧的求婚，赫蘇莎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聽其自然吧!將來的事讓將來去解決!”他們是否能走到一起，劇作家沒有告訴我們，這是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局，但并不意味著兩代人的不同思想觀念以妥協(xié)而告終。劇作家實際上把問題的答案，留給了觀眾自己去尋找。

《我的博士兒子》充滿了強(qiáng)烈的戲劇性，每幕都在沖突的高潮中落幕。桑切斯非常善于營造戲劇沖突，父子之間的沖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牢牢地抓著觀眾的注意力。桑切斯善于表現(xiàn)強(qiáng)烈的戲劇沖突卻不失精致細(xì)膩，劇中人物個性鮮明，感情粗獷古樸。父子二人是劇作家重點刻畫的人物，也是刻畫得非常成功的人物，尤其是博士兒子，栩栩如生。劇中的次要人物也刻畫得獨具個性，如赫蘇莎的天真可愛、瑪麗吉塔對兒子的溺愛、堂埃洛伊的無奈、女巫麗塔媽媽的搬弄是非，都給人印象深刻。從各個方面看，此劇都不失為一部優(yōu)秀劇作，而出自一位拉美劇作家之手尤其難能可貴。

(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