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興安、張鏡譯宋毅
【原文作者】:艾·巴·辛格
【原文作者簡介】: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1904~ ),美國猶太作家。1904年7月14日出生在波蘭當時被沙皇俄國所統治的地區。12歲時,因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的影響,立志成為作家,而不當教士。15歲開始用希伯來文寫詩和短篇故事,另外還把托馬斯·曼的《魔山》等德文小說譯成意第緒文。1935年移居美國,在美國猶太人創辦的《前進》報社任編輯,并積極從事文學創作,1943年歸化為美國公民。
幾十年來,他創作了不少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劇本和兒童故事,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莫斯卡特一家》(1950)、《莊園》(1967)和《舒莎》(1978),短篇小說集《傻瓜吉姆佩爾和其他故事》(1957)、《卡夫卡的朋友和其他故事》(1970)等。他于1970年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197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原文】:
一
我是傻瓜吉姆佩爾。我想我并不傻。恰恰相反。但是人們卻這么叫我。我還在上學的時候,他們就開始給我起了這個綽號了。我一共有七個綽號:低能兒、蠢驢、亞麻頭、呆子、木頭、笨蛋和傻瓜。這最后一個綽號一直叫到今天。那么我在哪些地方傻呢?我容易受騙。人家說:“吉姆佩爾,拉比(1)的妻子生孩子了,你知道嗎?于是我逃了學。嗨,原來是說謊。我怎么會知道呢?她肚子沒有大呀。何況我從來也沒有瞧過她的肚子呀。這樣就真是很傻嗎?可是那幫人大笑大叫,又是跺腳,又是跳舞,又是唱晚安的祈禱文。女人生孩子,本應請吃葡萄干,可是他們卻把羊糞塞到我手里。我并不軟弱無能。要是我扇誰一巴掌,準會把他扇到克拉科夫去。不過我確實生性不愛打人。我心想:算了吧。所以人們總是捉弄我。
我放學回家,聽到狗叫。我并不怕狗,但是我當然也不愿意惹它們。沒準兒有一條是瘋狗哩。要是被瘋狗咬上一口,那世界上就連韃靼人也幫不了你的忙。于是我拔腿就跑。我向周圍一看,整個市場上的人大笑不止。原來根本不是什么狗叫,而是小偷沃爾夫-萊布在學狗叫哩。我怎么會知道是他呢?那聲音聽起來明明象是一只母狗在叫嘛。
那些好事之徒和促狹鬼們發現我容易受騙,于是個個都想在我身上試試運氣?!凹放鍫枺郴室獊砀ダ凡柫?;吉姆佩爾,月亮掉下來落到圖爾平了;吉姆佩爾,小霍代爾·富爾皮斯在澡堂后面發現財寶了?!蔽蚁髾C器人一樣相信每一個人。首先,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象《先智書》上寫的那樣,可是我忘記是怎么說的了。其次,全鎮的人都這樣對待我,我不能不相信!如果我膽敢說句:“哈,你們在騙人!”那就惹麻煩了。人們會勃然大怒。“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我們都說成是騙子嗎?”我該怎么辦呢?我只好相信他們,至少我希望這樣做對他們也有點好處。
我是個孤兒,把我撫養大的祖父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于是大伙兒就把我交給一個面包師傅,我在那里過的是什么日子啊!每個來烤面條(2)的婦女或姑娘至少都要捉弄我一次?!凹放鍫枺焐嫌袀€集市;吉姆佩爾,拉比懷孕七個月,生了一頭小牛;吉姆佩爾,一頭母牛飛上了屋頂,下了好些銅蛋?!庇幸淮?,猶太教學堂一個學生來買面包卷,他說:“你呀,吉姆佩爾,就在你站在這里用面包鏟子鏟來鏟去的功夫,彌賽亞(3)降臨了。死人都復活了?!薄澳氵@是什么意思?”我問道,“我沒聽見有人吹羊角(4)號呀!”他說:“你聾了嗎?”于是大家起哄說:“我們聽到了,我們聽到了!”接著蠟燭工莉茲進來了,她用沙啞的聲音大聲喊道:“吉姆佩爾,你的父母親都從墳墓里出來了。他們正在找你呢?!?/p>
說真的,我十分清楚不會有這種事,但在人們談論時,我還是匆匆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了。沒準兒真的發生了什么事哩。我去看看會有什么壞處呢?嗬,你聽大伙兒那個尖叫吧!于是我發誓什么也不再相信了。但是這樣也不行。人們弄得我暈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了。
我去拉比那里求救。他說:“書上寫著:當一輩子傻瓜也比做一小時惡人強。你不是傻瓜。他們才是傻瓜哩。凡是令其鄰人感到羞恥的人,自己就會失去天堂。”可是拉比的女兒也照樣騙我。我離開拉比圣壇時,她說:“你吻過墻了嗎?”我說:“沒有,吻墻做什么?”她答道:“這是法律;你每來一次都必須吻墻?!蔽蔷臀菃h,吻一下墻好象并沒有什么害處呀。她于是大笑起來。她可真會捉弄人。她確實把我誆了。
我想到別的鎮上去,可是大夥兒又忙著給我說親了,他們追著我,幾乎把我的外套后擺都扯了下來。他們沖著我嘮叨。唾沫星子都濺到我耳朵上了。她根本不是什么貞潔的女子,但是他們對我說她是個純潔的處女。她走路一瘸一瘸的,可是他們說那是故意的,是由于怕羞。她有個私生子,可是他們對我說,那是她的小弟弟。我嚷道:“你們是白費時間。我絕不會娶那個婊子?!庇谑撬麄儾淮笈溃骸澳阍趺催@樣講!難道你不感到可恥嗎?我們可以把你帶到拉比那里,罰你的款,因為你敗壞她的名聲?!庇谑俏乙庾R到要逃出這些人的手心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心想,他們是決心拿我當靶子玩了。其實要是結了婚,丈夫就是主人了,如果她沒有意見,我也可以同意嘛。再說,一輩子不吃一點苦頭,那是不可能的,也不應抱這樣的期望。
于是我就到了她的土房,那房是建立在沙地上的。那幫人追著我起哄,他們象耍狗熊似的耍弄我。走到井邊時,他們終于停了下來。他們不敢惹艾爾卡。她的嘴巴就象裝上了鉸鏈,會豁然打開,她的舌頭可厲害呢。我走進了屋,屋里拉著繩子,上面涼著衣服。她打著赤腳站在洗衣盆旁洗東西呢。她穿一件估衣店買來的破舊長毛絨袍子,把頭發向上梳成辮子,用發卡卡到頭頂上。屋里的臭味幾乎使我喘不過氣來。
顯然她知道我是誰。她瞧了我一眼說:“瞧這是誰來了!是他來了,這個傻子。坐吧?!?/p>
我都對她講了,毫無保留。“老實告訴我吧,”我說,“你真是處女嗎?那個淘氣的葉齊爾真是你的小弟弟嗎?別騙我,我是個孤兒。”
“我自己也是孤兒呀,”她回答說,“誰要是捉弄你,就叫誰的鼻子尖兒歪了。但是他們想占我的便宜,沒門兒。我要五十盾的嫁妝,另外他們還必須募一筆現款給我。不然的話,就讓他們來吻我的那個吧。”她倒是挺坦率的。我說:“給嫁妝的是新娘而不是新郎。”可是她說:“別跟我討價還價了。要么干脆說‘行’,要么干脆說‘不行’,要不然,你從什么地方來還回到什么地方去吧。”
我心想,這塊面團是烤不出面包來的。不過我們鎮可不窮呀。他們一切都答應了,并著手籌辦婚禮。不巧,當時正在流行痢疾。結婚典禮是在小洗尸房附近的公墓門口舉行的。人們都喝醉了。簽訂婚約時,我聽到最虔誠的、受人尊敬的拉比問道:“新娘是寡婦還是離了婚的?”會堂司事的老婆代她回答道:“又是寡婦,又是離過婚的?!贝藭r此刻,我痛苦極了。但是我該怎么辦呢,難道從婚禮天蓬下逃走嗎?
人們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一位老太太在我對面跳,緊緊地抱著一個扭成辮狀的白面包。司儀的緬懷新娘雙親時求“上帝保佑”。學生們象在圣殿節(5)齋戒日那樣扔刺果。在講道之后贈送了許多禮品:一個搟面板、一個揉面木盆、一只水桶、幾把掃帚、幾把長柄勺子以及許多家庭用品。我看到兩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抬著一個圍有欄桿的兒童小床?!拔覀円@個做什么?”我問。他們說:“別為做什么用傷腦筋吧。這玩藝不錯,會派上用場的?!蔽矣忠庾R到要受騙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對我有什么害處呢?我想:我倒要看看會怎么樣呢??偛荒苋偟娜硕集偭税?。
二
晚上,我來到我妻子睡覺的地方,可她不讓我進去?!拔艺f呀,喂,人們要我們結婚,不就是為的這個嗎?”我說。可是她說:“我來月經了?!薄翱墒亲蛱焖齻冞€帶你去行了沐浴禮,那是沐浴禮以后來的吧,是不是這樣呢?”“今天不是昨天,”她說,“昨天不是今天。你不高興就滾吧。”一句話,我等待著。
不到四個月,她臨盆了。鎮上的人捂著嘴笑??墒俏以趺崔k呢?她疼痛難忍,手向墻上亂抓?!凹放鍫?,”她叫著,“我要死了。原諒我吧!”屋里擠滿了女人。她們一鍋一鍋地燒著開水。她發出的尖叫聲響徹云霄。
應當做的事情是去會堂誦經,我也正是這樣做的。
鎮上的人當然不反對我這樣做。我站在一個角落里又是念經又是祈禱,這時他們都對著我搖頭。“祈禱,祈禱!”他們對我說。“祈禱文從不會使女人懷孕?!庇袀€教友把一根稻草塞到我嘴邊說:“給母牛(6)的稻草?!彼@樣說也不無道理呀,天哪!
她生了個男孩。星期五,會堂司事在會堂里的經書柜前站了起來,拍著讀經桌宣布:“財主吉姆佩爾先生請教友們去赴宴,以慶弄璋之禧?!贝蠹衣犃撕逄么笮ΑN业哪樆鹄崩钡?。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割禮(7)儀式畢竟要由我來負責了。
半個鎮子的人都跑來了,房子擠得水泄不通。婦女們帶來了辣味鷹嘴豆,我還從酒館買了一小桶啤酒。大家吃呀,喝呀,我也吃呀,喝呀,人們都向我祝賀。然后行割禮,我用父親——愿他安息——的名字命名孩子??腿藗冏吆?,只剩下我和妻子,她從帳子里伸出頭來,把我叫到她跟前。
“吉姆佩爾,”她說,“你為什么不做聲呀?你破產了還是怎么的?”
“我說什么呢?”我回答說?!澳憬o我做的好事!我母親要是有知,她會再一次死去的?!?/p>
她說:“你瘋了還是怎么的。”
我說:“你怎么能這樣愚弄我呢?按理我是家里的老爺和主人哩!”
“你怎么啦?”她說,“你胡思亂想些什么呀?”
我認為我必須開門見山地講了?!澳阋詾榭梢匀绱藢Υ粋€孤兒嗎?”我說。“你生了一個私生子。”
她回答說:“別傻了吧。這孩子是你的。”
“他怎么能是我的呢?”我爭辯說。“我們結婚才十七個星期,他就出世了。”
于是她對我說孩子是早產。我說:“未免太早了吧?”她說她有個祖母,也懷了這么短時間就生孩子了,她和她這位祖母,就象一模一樣的兩個水珠一般。她又是發誓又是賭咒,要是農民在集市上發這樣的誓,你簡直也會相信他了。但是說實在的,我不相信她的話。到了第二天,我跟學校的先生談了這事,他對我說,在亞當和夏娃(8)之間也發生過這種事情。他們上床時是兩個人,下床后就成四個人了。
“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不是夏娃的孫女,”他說。
事情就是這樣,他們說得我直愣愣的。但是天曉得是怎么回事呢?”
我開始忘記自己的苦腦。我愛那孩子愛得要命。他也愛我。他一看到我,就揮動小手,要我把他抱起來。他要是肚子痛,只有我能使他平靜下來。我給他買了一個骨制的小出牙環(9),還買了一項帶有裝飾物的小帽子。他總是看到有人向他投狠毒的眼光,所以我不得不去求一張符箓,給他驅邪。我象牛一樣地干活。你知道,家里添了小孩,花銷就會一下子增加許多。我不想撒謊;我也并不因此而不喜歡艾爾卡。她又是咒我又是罵我,但我不嫌棄她。她的力量可大呢;她只要瞅你一眼,你就會說不出話來。而她那滔滔不絕之口呀!又臟又毒,但是,不知怎的,卻又充滿了魅力。她的每一句話我都愛聽,雖然她罵得我狗血淋頭。
晚上,我給她帶回我親自烤的一個白面包、一個黑面包,還有罌粟籽面包卷。我為她而偷,只要能抓到手,什么都偷:蛋白杏仁甜餅、葡萄干、杏仁、糕餅等。婦女們把安息日(10)供奉食物的罐子放在面包爐烘熱,我也偷這里邊的東西,但愿我這種行為能夠得到寬恕。我常常從里邊取出幾片肉,一塊布丁,一只雞腿或雞頭,一塊牛肚,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能很快抓到手,我就偷。她吃了,長胖了,人也漂亮了。
我平常不在家睡,都得睡在面包房里。每逢星期五晚上,我才回到家里,但她總要找這樣那樣的借口。說什么她心燒呀,腰痛呀,打嗝兒呀,頭疲呀,不一而足。你知道娘兒們會找些什么借口的。這種日子真不好過。真難受。這還不說,她的那個小兄弟——私生子,也漸漸長大了。他常常打得我青一塊紫一塊。我若要回手,她便破口大罵,罵得我眼前一片綠霧。她每天總有十次威脅要跟我離婚。要是換一個人,早就不辭而別了??墒俏揖褪艿昧?,一聲不吭。你怎么辦?肩膀是上帝給的,負擔也是上帝安排的。
一天晚上,面包房里遭了一次難;面包爐炸了,差點兒引起火災。沒事可干,只有回去,于是我便回家了。我心想,讓我也嘗嘗在平常的日子里睡在床上的滋味兒吧。我不想驚醒正在熟睡的小家伙,便踮著腳尖走進屋里。進了屋,我好象聽到不是一個人在打呼,而似乎有兩個人在打呼,一個倒輕,另一個則象是剛宰了的牛似的鼻息聲。哼,我可不喜歡這個!我壓根兒不喜歡這個。我走到床前一看,事情糟透了。艾爾卡身旁躺著一個男子模樣的人。要是別人處在我的地位上,一定會大發雷霆,大吵大鬧,把全鎮人都吵醒的,但是我心想,如果那樣做,就會把孩子驚醒。何必為這件小事而驚嚇一只小燕子呢,我想。好吧,于是我回到面包店,伸直了身子躺在一袋面粉上。直到清早,我一直未合眼。我直打顫,象得了瘧疾一樣?!拔耶敶荔H當夠了,”我自言自語地說,“吉姆佩爾不能當一輩子傻瓜。即使象吉姆佩爾這樣一個傻瓜,他的傻也是有限度的?!?/p>
清早,我去拉比那里求教,這件事在鎮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們馬上派會堂執事去叫艾爾卡。她來了,抱著孩子。你猜她怎么著?她不承認,對一切都矢口否認?!八l瘋了,”她說。“什么托夢,神卜,我都不知道?!彼麄儧_她厲聲喊叫,警告她,捶桌子,但是她一口咬定:這是誣告。
屠夫和馬販子站在她一邊。屠宰場的一個小伙子從旁走過,對我說:“我們注意上你了,你跑不了了。”這時,孩子一使勁兒,拉了一屁股屎。拉比的圣壇有約柜(11),可不能玷污,因為他們把艾爾卡打發走了。
我對拉比說:“我怎么辦呢?”
“你必須立即和她離婚,”他說。
“她要是不干呢?”我問。
他說:“你必須提出離婚。這就是你必須做的事情。”
我說:“嗯,好吧,拉比。讓我考慮考慮。”
“沒有什么可考慮的,”他說?!澳憬^不能繼續和她同居了?!?/p>
“要是我想看看孩子怎么辦呢?”我問。
“讓她走吧,這婊子,”他說,“連同她的那群私生子一起滾吧。”
他的裁決是,只要我活著,就絕不要再進她的門。
白天我倒不覺得苦惱。我想:這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情,癤子必定是要出膿的。但是到了晚上,當我躺在面袋上時,我覺得非常痛苦。想念之情油然而生,我想她,也想孩子。我想發怒,然而我的不幸正在這里,我對這件事并未真正感到憤怒。首先,我是這樣想的:過失有時是難免的。人活著誰能沒個錯。大概是跟她在一起的那個小子引誘了她,送給她禮品什么的,而女人家常常是頭發長,見識短,這樣他就得手了。還有,她矢口否認,那會不會僅僅是我的幻覺呢?幻覺確實是有的呀。你看到一個人影,或者一個人的模樣,或者別的什么,但是你走近一瞧,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事情果真如此,那我就冤枉她了。想到這里,我哭了起來。我哭得很傷心,眼淚把我躺的面粉袋都弄濕了。第二天早晨,我去拉比那里,對他說我犯了一個錯誤。拉比用鵝毛筆記了下來,他說,如果是這樣,就得重新考慮整個案子了。但在他沒有結案之前,我仍不得走近我的妻子,不過我可以托人給她送面包和錢。
三
過了九個月,所有拉比才取得了一致意見。信來信往,很費了一番周折。我沒想到這樣一件事竟有這么大的學問。
這時,艾爾卡又生了一個孩子,這次是個女孩。安息日,我去教堂求上帝賜福給她。他們把我叫到摩西五書(12)跟前,我用岳母——愿她安息——的名字給孩子命了名。鎮上愛開玩笑和多嘴多舌的人到面包店臭罵了我一頓。我的煩惱和悲傷使整個弗拉姆波爾鎮上的人感到開心。但是我決心始終要相信人家對我說的話。不相信有什么好處呢?今天你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明天你就連上帝也不相信了。
我們店里有個學徒,是她的鄰居,我托他給她帶去一個玉米面或小麥面面包、一塊糕點、面包卷或白面包,有時,如有機會,還給她帶去一塊布丁、一塊蜜餅或者結婚吃的果料卷——凡是我能弄到手的,我都給她捎去。那個學徒是個好心腸的小伙子,他不至一次地還添上點兒自己的東西一起帶去。他以前曾使我大為惱火,他彈我的鼻子,用肋碰我的胸口,但是他一到我們家作客,就變得又善良又友好了?!昂伲?,吉姆佩爾,”他對我說,“你有一位很體面纖巧的妻子,還有兩個好孩子。你可配不上他們。”
“可是人們對她議論紛紛呀,”我說。
“嗨,這些人就會饒舌,”他說,“他們除了胡說亂道沒有別的事好做。別理睬它,就象你不理睬去年冬天的寒冷那樣?!?/p>
一天,拉比派人把我叫了去,說道:“吉姆佩爾,你肯定你是冤枉了你的妻子嗎?”
我說:“肯定?!?/p>
“哎,這可是你親眼看見的呀。”
“那一定是個影子,”我說。
“什么影子呢?”
“我想就是一根房梁的影子吧?!?/p>
“那你可以回家去了。你要感謝雅諾威的拉比。他在邁蒙尼德(13)著作中找到了對你有利的難得的資料。”
我抓住拉比的手吻了吻。
我想立即跑回家去。與妻兒分開這么久可不是一件小事。后來我又想:我現在最好還是干活去,晚上再回家。我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講,但是就我的心情來講,那天卻象是節日一般。女人們象平日那樣取笑我,挖苦我,但是我想:取笑吧,挖苦吧,你們愛怎么講就怎么講吧。真相已大白,象油浮在水面上一樣。既然邁蒙尼德說我是對的,那我就是對的。
晚上,我蓋好面團讓它發酵,然后帶著我那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往家走。天上一輪滿月,星星在閃閃發光,有點兒使人害怕。我匆匆往前走,身前長長的影子也在走。那是冬天,剛下過雪。我想唱歌,但是夜已深了,我不想把別人弄醒。我想吹口哨,但是我記起來了,夜里不能吹口哨,因為吹口哨會把精靈引出來。因此我默不作聲,盡快地走。
當我走過基督徒的院子時,院里邊的狗沖我叫,但是我想:你們叫吧,把牙齒叫掉才好呢!你們算什么,只不過是幾條狗罷了!而我卻是堂堂的男子漢,一個好妻子的丈夫,前途無量的孩子的父親。
快到家時,我的心臟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好象犯了罪的人一樣。我并不感到害怕,但是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墒强偛荒苻D身回去吧。于是我輕輕地拉開門閂,走進屋去。艾爾卡睡著了。我瞅了瞅嬰兒的搖籃。百葉窗是關著的,但是月光透過縫隙照進屋里。我看到了新生孩子的臉,我一看到她就立即喜歡她了——馬上就喜歡上了,她身上每一處我都愛。
我走近床邊。我看到那個學徒睡在艾爾卡身邊。月亮一下子隱沒了。一片漆黑,我哆嗦著。我的牙直打戰。面包從手上掉在地下,我老婆驚醒了,她問:“誰呀?”
我低聲說:“是我?!?/p>
“吉姆佩爾嗎?”她問。“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我想這是不能允許的?!?/p>
“拉比說了,”我回答著,渾身發抖,象在發燒。
“聽我說,吉姆佩爾,”她說,“出去到羊圈看看羊怎么樣,它好象生病了?!蔽彝浾f了,我們家有一只羊。我一聽到羊病了,便到院里去看。我們的母山羊是個可愛的東西。我簡直對它有人的感情。
我邁著遲疑的步子走到羊圈,打開門。羊好好地站在那里。我把羊渾身摸了一遍,拽了拽它的犄角,檢查了它的乳房,什么毛病也沒有。它也許樹皮吃得太多了?!巴戆玻∩窖?,”我說?!昂煤帽V??!蹦切∩蟆斑恪绷艘宦暬卮鹞?,好象是要謝謝我的好意哩。
我轉身回屋。學徒不見了。
我問:“那小子到哪兒去了?”
“什么小子?”我老婆問。
“你這是什么思意?”我說。“那個學徒。你剛才和他一塊睡覺來著。”
她說:“但愿我今晚和昨晚做的惡夢能應驗,叫你不得好死!想必是惡鬼附在你身上了,迷住了你的眼睛?!彼拷械溃骸澳氵@個可惡的家伙!你這個笨蛋!你這個鬼怪!你這個粗野的男人!滾出去,不然,我就要把弗拉姆波爾所有的人都叫起來!”
我還沒有來得及挪動,她那個弟弟便從爐子后面跳了出來,在我后腦勺上打上一拳。我想,他把我的脖子給打斷了。我感覺到我身上什么地方被他打出大毛病了,于是我說,“別鬧了?,F在就差人們指責我招來鬼怪了。”其實這正是她的用心?!澳菢泳蜎]人買我烤的面包了。”
總之,我還是使她安靜下來了。
“好了,”她說,“夠了,躺下吧,讓車把你壓死吧。”
第二天早晨,我把那個學徒叫到旁邊?!奥犞?,老弟!”我一五一十地數落了他一頓?!澳阏f什么?”他直瞪著我,好象我是從房頂上或者什么地方掉下來似的。
“我發誓,”他說,“你最好找個草藥醫生或者信仰醫生(14)瞧瞧吧。你腦子怕是出毛病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給你講出去?!笔虑榫褪沁@樣。
還是長話短敘吧,我和我老婆過了二十年。她給我生了六個孩子,四個女兒,兩個兒子。出過各種各樣的事,但是我既沒聽到,也沒看到。我只是一古腦兒地相信別人的話。拉比最近對我說:“信仰本身就是有益的。書上說,好人靠信仰生活?!?/p>
突然,我老婆生了病。開始時是小毛病,乳房上長了個小皰。但是她顯然是命里注定活不長;她短壽。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我忘記說了,這時,我已有了自己的面包房,在弗拉姆波爾也算得上是個富翁了。信仰醫生每天都來,鄰近的每個巫醫也都請遍了。他們決定用水蛭來治她的病,后來又試拔火罐。他們還從盧布林請來一位醫生,但是太晚了。她臨死前把我叫到床邊,對我說:“寬恕我吧,吉姆佩爾?!?/p>
我說:“有什么可寬恕的呢?你是個非常忠誠的妻子。”
“我難過啊,吉姆佩爾!”她說。“我騙了你這么多年,太壞了。我希望心中無掛礙地去見上帝,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
這話簡直比打我一悶棍還厲害啊。
“那么他們是誰的呢?”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岸嗟煤堋凑皇悄愕暮⒆印!彼f著把頭歪到了一邊,她的眼睛失去了光采,艾爾卡死了。她的慘白的嘴唇上留下一絲微笑。
在我想象中,她雖是死了,但仍在說:“我欺騙了吉姆佩爾。這便是我短暫一生的含意?!?/p>
四
居喪完畢,一天晚上,我躺在面袋上正在做夢,魔鬼親自來對我說:“吉姆佩爾,你為什么要睡覺呢?”
我說:“那我應當做什么呢?吃湯圓嗎?”
“世人都欺騙你,”他說,“你也應該欺騙世人?!?/p>
“我怎么能夠欺騙所有的世人呢?”我問他。
他回答說:“你可以每天攢一桶尿,夜里把它倒在面團里去。讓弗拉姆波爾的正人君子們吃吧?!?/p>
“那來世大審判呢?”我問。
“根本就沒有來世,”他說?!八麄冇没ㄑ郧烧Z欺騙你,說得叫你都相信肚子里有只貓了。多么荒謬!”
“那么,”我說,“有沒有上帝呢?”
他回答說:“也沒有上帝?!?/p>
我問:“那有什么呢?”
“一個深泥潭。”
他站在我眼前,蓄著山羊胡子,長著犄角和長牙齒,還有尾巴。聽到這些話,我想抓住他的尾巴,但是我從面袋上摔下來了,差點兒摔折一根肋骨。碰巧這時我想解手,走著,我看到了發起來的面團,它好象對我說:“撒吧!”簡單地說吧,我真的這么做了。
天剛亮,學徒來了。我們做好面包,上面撒上苘蒿籽,就烤了起來。學徒走了,我坐在爐旁小溝里的一堆破布上。好啦,吉姆佩爾,我心想,他們對你的種種羞辱,這下子你可統統都報復了。屋外,白霜閃閃發光,但是爐旁卻很暖和?;鹧婧嬷业哪?。我低下腦袋,打起盹兒來了。
在夢中,我立即看見艾爾卡,她穿著壽衣。她呼喚我:“你做的是什么事呀,吉姆佩爾?”
我對她說:“這全怪你呀,”我哭了。
“你這個傻瓜!”她說,“你這個傻瓜!因為我是虛偽的,難道一切都是虛偽的嗎?我騙來騙去,結果還是騙了自己。我正在為這一切忍受煎熬,吉姆佩爾。在這里他們什么都不饒恕。”
我瞧她的臉,全是黑的;我驚醒了,默然地坐著。我意識到一切都成敗未定?,F在一步走錯,就會失去永生。但是上帝幫助了我。我拎起長鐵鏟,把面包從爐里鏟出來,拎到院子里,在冰凍的地上挖起坑來。
我正在挖著,學徒回轉來了?!袄习?,你在做什么?”他問,他的臉色蒼白,仿佛死人一般。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說,我當著他的面,把所有面包都埋掉了。
我回到家里,把藏著的積蓄都拿出來,分給了孩子們。“今晚我看到了你們的母親,”我說?!八兒诹耍蓱z的人兒?!?/p>
他們大吃一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保重吧,”我說,“忘記曾經有過吉姆佩爾這樣一個人在世上吧?!蔽掖┥隙檀笠潞脱プ樱皇帜闷鹄镞叿胖矶\披巾的手提袋,一手拿著木棍,吻了吻門柱圣卷(15)。人們在街上看到我,感到十分奇怪。
“你上哪兒去呀?”人們問。
我答道:“到世界上去?!本瓦@樣,我離別了弗拉姆波爾。
我到處漫游,善良的人們沒有怠慢我。過了許多年,我老了,頭發白了;我聽到不少事情,許多是謊話、假話,但是我活得越久,我越懂得,的確無所謂謊言。實際沒有的事,晚上夢里會有;這個人沒有遇到的事,另一個人會遇到;今天沒有的事,明天會有;明年沒有的事,百年之后會有。這有什么區別呢?我常常聽到一些故事,聽了我就說,“啊,這種事不會有?!钡?,不出一年,我就聽到什么地方確實發生了這種事。
我走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在陌生的桌子上吃飯,常常講鬼的故事,魔術師的故事,風車的故事,等等,都是些絕不可能發生的離奇的故事。孩子們跟在我后邊,叫著:“老爺爺,給我們講個故事吧。”有時候他們點些故事要我講,我總是設法滿足他們的要求。有一次,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兒對我說:“老爺爺,這個故事您以前給我們講過了?!毙√詺猓f對了。
做夢也是如此。我離開弗拉姆波爾多年了,但是我一閉上眼睛,就又身在那里了。你猜我看到的是誰?艾爾卡。她站在洗衣盆旁,象我們初次相遇時那樣,但是她容光煥發,目光象圣徒的眼睛一樣炯炯有神。她跟我講外鄉話,說稀奇事兒。我一醒來,就忘得一干二凈。但是當夢持續的時候,我感到慰藉。她回答我的種種疑問,結果是,一切都是對的。我哭了,我哀求說:“讓我跟你在一起吧。”她安慰我,叫我耐心等待。這個時刻越來越近了。有時候,她撫摸我,吻我,貼著我的臉哭泣。醒來時,我還感覺到她的嘴唇,嘗到她的淚水的咸味。
無疑,這是一個完全想象的世界,但是它與真實世界相差無幾。在我住著的茅舍門口立著一塊抬死人的木板。那個掘墓的猶太人的鐵鍬已經準備在手了。墳墓在等待著,蛆蟲饑餓了。裹尸布已準備停當——我把它放在我討飯用的袋子里了。另一個討飯的正在等待繼承我的草墊。當死神來臨時,我會高高興興地去。不管那里會是什么地方,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贊美上帝:在那里,即使是吉姆佩爾,也不會受騙。
【鑒賞】:
辛格是獲得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一位美國作家。諾貝爾評獎委員會對辛格的評價是,“他的洋溢著激情的敘事藝術,不僅是從波蘭猶太人的文化傳統中汲取了滋養,而且還重現了人類的普遍處境”。就是說,辛格的卓越起碼有兩點:一、他有著“洋溢著激情的敘事藝術”;二、他的文學作品“重現了人類的普遍處境”。
一些世界文學評論家在辛格獲獎前也這么評述他。“善于講故事”、“故事大師”,對辛格來說是受之無愧的。這篇《傻瓜吉姆佩爾》便顯示了辛格的這一才華。辛格向我們講敘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小說一開始,辛格為展開情節所做的“鋪墊”就很吸引人。當他轉而敘述故事時,高潮一個接著一個。辛格講故事不用賣關子的手法,他把所有曲折生動的情節都按照一個被稱為“傻瓜”的思路和視角串聯起來,不加修飾。敘述時甚至有點平淡,語調十分謙遜。故事達到最高峰時,辛格也不為了制造戲劇效果有意收筆,而是讓它緩緩延續一段,就象一個老朋友在同讀者慢慢聊天,非要把肚里的話完全掏出來才罷休。我國說書人講的故事雖然也象辛格的這個故事有頭有尾,但他們為了吸引聽眾,免不了在每段結尾處用一點小花招,弄點懸念。《傻瓜吉姆佩爾》似乎極力把事情的全部都展示給讀者,看不出為了寫成書而特意增刪了什么、強調了什么。這個故事吸引人,僅僅是故事本身富有魅力、饒有趣味。故事線索非常簡單,人物非常易于理解。這就是高超的敘事手法,非常難于達到的境界。縱觀諾貝爾文學獎的歷史,許多作家便是僅僅因為“精通敘事藝術”、“善于講故事”而榮獲這一獎金的,比如高爾斯華綏、海明威、川端康成、懷特等。辛格不在故事中夾進明顯是作者本人的推斷、議論。當然,這篇小說的最后一段(僅此一處)有幾句可以算是傻瓜吉姆佩爾的“人生感慨”:“無疑,這是一個完全想象的世界,但是它與真實的世界相差無幾?!还苣抢飼鞘裁吹胤?,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奔汅w味一下,辛格其實還在用白描的手法刻劃這個吉姆佩爾,讓他的自我表白來顯示這個人又“傻”又充滿了智慧,充滿了善意,總向往著美好。誰都可以看出,作品的內涵已遠遠超過了這幾句感慨,無論是辛格還是傻瓜吉姆佩爾,可發的感慨都遠遠多于深于這幾句了。
把故事講得引人入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敘事藝術在全部文學藝術中是最高深的。那些人物刻劃得不飽滿不生動,不得不用夾插的議論做補充(不管議論的是否有道理)的小說,與辛格的作品相比,似乎更象是議論文了。
要說明辛格的作品“重現了人類的普遍處境”,需要了解辛格的全部著作。但是《傻瓜吉姆佩爾》卻可以表明辛格用以“重現”的特殊的角度。很明顯,辛格描繪的主人公被人戲弄、受人嘲笑,活著毫無溫暖,一生不幸,給人印象極深。同時,我們是不是還感到了傻瓜吉姆佩爾是以什么態度回報這個欺詐丑惡的世界,以什么態度申訴自己的凄涼悲慘的呢?他善良極了,待人至誠,始終毫無惡意。別人竭盡全力捉弄他,他卻隨時準備體諒別人、原諒別人,沒有一點敵對情緒。他用心純樸、敏感、其實更容易體會到周圍環境的險惡。結果呢?他保持著他的善良和熱情,從不喪氣,希望有朝一日高高興興地去見死神,把全部應該有的怨恨都化為希望著那個地方“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讀到這兒,真讓人掉淚。這就是辛格的風格。樂觀、幽默、和藹、善良。他筆下的人物,不見得偉大、不朽,但總是有著感人的人情味。這一點與俄國作家契訶夫極為相似。他們的人物都強烈地表現出人的情感。雖然這兩位作家都多多少少帶有一點憂郁的色彩,相比之下,辛格的人物要輕松一些、熱情一些。吉姆佩爾正是這樣。
如果說這篇小說有什么明顯的“主題”,似乎可以用小說的最后一句來說明:“贊美上帝:在那里,即使吉姆佩爾,也不會受騙?!毙粮駴]有大聲疾呼,他只是指出,吉姆佩爾的“受騙”生活并不是與上帝的意旨相吻的。這里,正表明了辛格對這種境遇的關心,表明了他對人的命運的深切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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