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伍蠡甫譯李長山
【原文作者】:哈代
【原文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詩人、小說家。他于1840年6月2日生于英國西南部多塞特那多切斯特一個小村莊上博克漢普頓。8歲開始在村里上學,1856年離開學校,給一名建筑師當學徒,同時自學希臘文。1862年,他前往倫敦,在名建筑師布洛姆菲爾德手下當繪圖員,并在倫敦大學皇家學院進修近代語言,特別是法語。1867年重返故鄉,仍操舊業。1885年,哈代在多切斯特郊區自建馬克斯門住宅,遂在此定居直至逝世。
哈代的文學創作以詩歌開始,后因無法以寫詩維持生活,轉而從事小說創作?!兜虏业奶z》是哈代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也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悲劇作品。哈代晚年享受到英國人最高的推崇。1928年1月11日去世。
【原文】:
一
一個人要是從后面來看這栗色頭發,會覺得那是一樁奇跡,也是一種神秘。這頭發上罩著一頂黑色獺皮的高帽子,帽子上還插著一束黑色的羽毛,顯得帽子更加高。帽子下面露出一股一股的長頭發,它們是先編成一根一根小辮子,隨后又絞成幾根大辮子,再盤繞起來,就象編好在一個簍子上面的燈心草。把頭發弄成這般模樣,可以算是很少見的、一個精巧藝術的例子,雖然帶點原始的風味(1)。誰都明白,這樣編好和盤好的一股股頭發,可從經得起一年,少說點也經得起一個整月,都不會散開來;但是每天到了睡覺的時候,這個僅僅保持了一整天的編盤好的頭發,又照例得統統拆散,就好象讓一件成功的藝術制作,毫不在意的便給糟蹋掉了。
而且可憐的是,她完全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干這樁事。她沒有女傭,盤弄頭發幾乎是她足以自豪的唯一的成就。因此她也就不惜天天這樣辛苦了。
她是一個年紀還青、身體卻不很健全的婦人——但也還不是一個長年患病的人。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椅下裝著輪子,被推到那圈綠色草地的前方,停在一座露天音樂臺的附近,那里正在舉行一個音樂會,時間是溫暖的六月的下午。這類音樂會,對于倫敦近郊所有那些小型公園或私人花園來說,還算有相當的地位,是由一個地方性的什么協會合力舉辦,來給某項慈善事業籌款的。雖說除了這最近的地區以外,誰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末一樁慈善事業,或者這末一個樂隊,或者這末一座花園,然而在這塊草地上卻擠滿了興趣很高的聽眾,他們關于所有這類的事情,卻都頭頭是道。在一座大城市里,真可以說是世界之中還有世界。
當一個一個的樂曲在演奏著的時候,聽眾里面有許多人注視那位坐在椅中的婦人。由于她是處在顯著的位置,那披在腦后的頭發,就惹得大家去細細觀賞。她的臉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方才所說那編得巧妙的發辮以及白的耳朵和耳邊的短發,還有尚未松馳的皮肉、顏色也還未蒼白的腮形成了一道曲線——所有這些成為一個標記,引得大家去期望那正面該有一副姣好的容貌。一般說來,等到看了正面之后,象這類的期望時常會落空。至于目前的情況卻是這樣的:這個婦人把頭一回,終于顯露了她自己,原來她倒不象她背面一些人所設想甚至希望的那般貌美——而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竟會是這樣的。
還有一點(哎!他們這樣的埋怨未免太庸俗了),她也沒有象他們所想象的那樣年青。然而,毫無問題,她的面貌是動人的,并且一點也沒有病容。每當她回過頭來和一個男孩子說話,她臉上那些細微的部分便陸續展露出來。這男孩有十二、三歲,站在她身旁,他的高頂帽和外衣的式樣,說明了他是在公立學校里念書。緊靠近她倆的那些人,能夠聽到他管她叫“母親”。
獨奏的節目終了,聽眾也散了,有許多人出去的時候,特意揀了一條路,可以很近地掠過她的身邊。差不多所有這些人都回過頭去,把這位引人入勝的婦人,全面的、逼近的看了一下,而她呢,老是呆坐椅上,直等到空出一條夠寬的路,可以把她送出園去,而不致遇到什么阻礙。她好象盼望他們都向她瞥一眼,又好象不惜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抬起頭來,以自己的目光去迎合那些望著她的目光,這時候,她的眼珠就顯出是溫和的,棕色的,一往情深的,還帶點凄惋的情緒。
她給送出這公園,經過行人道,直待看不見了,一路上這學生總走在她身邊。有些人望著她出去,彼此之間問長問短,終于得出一個答案,那就是,她是鄰近一個教區(2)的在職牧師的第二位太太,并且她的腳是跛了的。很多人都相信,她是個有著一段歷史的婦人——那歷史是清白的,但是帶有不是這樣便是那樣的一番身世。
一路回家的時候,這男孩子挨近她的身邊走,和她談話,說是希望父親不會因為她倆出來,獨自一個耽在家里而感到寂寞。
“過去幾個鐘點里,他一直那樣的舒服,所以我相信此刻他是不會覺得冷清的,”她回答。
“親愛的母親,‘父親’的代名詞‘他’,是第三人稱,后面所用的行動詞‘是’也該是第三人稱,不能用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3)這個在公立學校念書的男學生大聲說,他這種挑剔顯得很不耐煩,幾乎流為粗暴了。他又說,“到了今天,你也應該懂得這些了!”
他的母親連忙照樣改正,并不埋怨他這樣的做法,也不去報復一下子,雖然這時候她本也可以吩咐兒子,揩一揩他那張沾滿了餅屑的嘴。原來他衣袋里藏著一塊餅干,偏偏不把它掏出來,就偷偷地吃了。在這以后,這美麗的婦人和這男孩就一聲不響,又往前去。
這個語法的問題和她的歷史有關系,她現在也顯然為了這個問題而精神恍惚,多少有些傷感起來。讀者們也許可以這樣假定:她正在懷疑,自己既然因為照著以往的那樣過日子,才會演成象今天這般的結果,那末在她說來,那樣的過日子究竟是不是個聰明的做法呢?
在北威塞克斯的一個遙遠的角落里,離開倫敦四十哩,靠近那個很繁榮的阿伯力坎鎮(4),有一個美麗的鄉村,村里有一座教堂和一個在職牧師的住宅。這地方她很熟悉,可是她的兒子從來不曾見到過。這里也就是她的故鄉,叫做該米德,與她目前這種情況有關的第一樁事情,便是發生在這里,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
說起她這個微不足道的悲歡離合的悲喜劇,其中第一幕便是她所尊敬的丈夫的第一位夫人的逝世。這樁事,她如今還記得多么清楚。那是發生在一個春天的傍晚,許多年來,直到現在,代替著第一位夫人的她,當時還是牧師家里收拾房間的一個女傭。
當一切的后事都已料理好,訃告也已發出,她就在這天晚上去看一看住在同一村里的她的父母,告訴他們這個不幸的消息。她推開一扇白色的活的半節門,望著那些向西高聳、遮斷了天空里蒼然暮色的樹木,卻看見有個人影站在籬笆那邊。這時候,她并十分驚異,卻裝出象煞有介事,很調皮地嚷道,“啊,山姆,你這不是要嚇唬我嗎!”
這人是她相熟的一個青年園丁。她把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他之后,他們就站在那里,沒有說什么。這兩個年青人雖然都已有了心事,很是興奮,卻還能保持鎮靜,大凡人們已經接近悲劇卻還不曾卷了進去的時候,他們都會有如此的精神狀態。然而這場悲劇終于還是影響了這兩人之間的關系。
“那末,你現在是不是還照舊在牧師家里耽下去呢?”他問。
她以前幾乎不曾想到這一點?!鞍?,是的——我也是這樣想!”她說。“我想一切都還會照舊吧?”
他挨近她身邊,陪她上她母親家里去。忽然間他的手臂偷偷地摟著她的腰。她輕輕把這手臂推開;可是他又把手放回原處,跟著她便接受了?!笆虑槭沁@樣的,親愛的索菲,你怎末知道你一定會耽下去呢?也許你該有一個家了;我準備有一天會送你一個家,雖說直到現在,我也許還沒有準備好?!?/p>
“哎呀,山姆,你怎末可以這樣急!我連‘我喜歡你’這句話都還不曾說過;全都是你自己要這樣干,老是跟著我!”
“不過,要是說我沒有象別的那些男子們一樣,對你也曾試探一下子,那可就不對啦。”他俯身下去,要吻著她再告別,因為他們已到了她母親的家門口。
“不,山姆,你不要這樣!”她嚷道,用手去遮他的嘴?!霸诮裉爝@樣的夜晚,你應該更加嚴肅一點才對。”接著她跟他說了聲“再會”,沒有讓他吻著,或是跟她進屋里去。
這位新近成了鰥夫的牧師,如今是個大約四十來歲的人,家世很好,并且沒有孩子。他一向過著一種牢獄式的生活,跟外界隔絕。這是一部分由于他只喜歡和地主們往來,而此地偏偏沒有長住的地主;同時也因為他喪偶以后,怕見外人的習慣更加厲害了。如今,大家更難得看到他了,至于外面的世界雖有所謂向前的發展,并且在種種運動之中表現著節奏和混亂,可是他對于這些已經更加不能投合了。他的夫人死后,有好幾個月,他家里的開支依然照舊;廚子,打雜的女仆,收拾房間的女仆,以及出外跑跑的男仆,高興就做活,或是不高興就撇下不做——到底是怎樣,牧師也都不清楚。這時候有人向他說,他的小家庭只剩下一個人,仆人們都似乎無事可做了。這話說得有理,所以才提醒他,于是他決定緊縮他的場面。但是他卻給這個收拾房間的女仆索菲搶了個先,因為有天傍晚,她已說出她想離開他。
“為什么呢?”牧師問道。
“老爺,山姆·霍伯生要我嫁給他。”
“那末——你愿意出嫁嗎?”
“不很愿意。不過我要是出嫁,就會有個住處了。我們已經聽說,我們這些仆人中間總有一個,得要離開你這里。”
過了兩天,她又來說,“老爺,如果你不情愿我走的話,我也不想馬上就離開。最近山姆跟我吵了一場?!?/p>
他抬起頭來望望她。他以前從未仔細的看過她,雖然他時常感到房間里她一來了便添上一股溫和。她是多么象只小貓,活潑而又溫柔!講到這些仆人,只有索菲,是他所接近的,而且時常和她在一起。要是索菲走了,他又該怎末辦呢?
索菲不走了,走的是別一個,往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特魏柯特先生,這位牧師,生病了,索菲端飯給他吃。有一天,她剛走出房外,牧師就聽到樓梯上砰的一聲響。原來她連人帶飯盤滑倒了,把她的腳也蹩傷,站不起來。村里的外科醫生給請了來;牧師的病逐漸痊愈,可是索菲倒有許多時候不能做活;醫生告訴她,千萬不可以再象往常那樣多走動,或是去干那種需要久站的工作。等到她稍稍好了一些,她立刻獨自一個人去和牧師談話。。她說,既然醫生囑咐她不要來往的走動,而且她也真的不能多動,那末她就應該離開這里了。她很可以做些坐著做的工作,并且她還有一位姑母是個女裁縫。
牧師覺得她是為了自己才遭到苦痛,心里很感動,于是他大聲說道,“索菲,快別這樣想;跛也好,不跛也好,我不能讓你走。你千萬不要再離開我吧!”
他挨近她。雖然她還弄不清這是怎末一回事,可是她覺得他的嘴唇已貼在她的頰上。跟著他就要求索菲嫁給他。如果說索菲愛上這位牧師,這倒不見得全對,但是她對他卻有一種尊敬,幾乎到了崇拜的程度。即使她想離開他,可是她對于自己所認為如此莊嚴可畏的一個人物,簡直不大敢拒絕,于是她就馬上答應做他的太太了。
所以就有這樣的事情:一個晴朗的早晨,教堂的幾扇門都敞著,好讓里面的空氣流通,唱著歌的鳥兒鼓著翅膀,飛進教堂停在屋頂下面的懸梁上;這時候,在圣餐臺前的欄桿那邊,舉行著一個幾乎誰都不知道的婚禮。這牧師和附近的一個副牧師從一扇門進來,索菲從另一扇門進來,后面跟著兩個必須到場的人(5),因此沒有好大工夫,就從這里出現了一對新婚的夫婦。
特魏柯特先生十分懂得,盡管索菲的人格是純潔無瑕的,可是他走的這一步卻斷送了自己在社會上的前途,他既然明白這一點,所以就采取了相應的步驟。倫敦南部一個教堂里,有一位和他相熟的在職牧師,他設法跟那牧師對調,接著這一對夫婦,就趕快搬到那邊去。他們既放棄了鄉間自己美麗的房屋以及四周的大樹小樹和園地,換來一所窄小的、枯燥乏味的房子,位置在一條又長又直的街上;他們也放棄了他們不時聽到的編鐘齊鳴的宏亮悅耳的聲音,換來孤鐘獨鳴的可憐的聲音,使人的耳朵受不住。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的緣故。不過,他們總算離開了每一個知道她以前地位的人;而且他們倘若耽在任何一個鄉間的教區里,都得引起外間的注意,如今到了此地,這種注意畢竟減少了一些。
索菲這樣的女子,是男子所能獲得的最最美好的配偶,雖然在社會交際這方面,她有一些缺點。她對于瑣細的家政,只要是關于穿衣和儀表方面的事情,都表示一種天生的興趣;可是在所謂文化或教養上,所卻不夠敏感,不夠直覺。如今她嫁過去已有十四年了,她的丈夫對于她的教育,花去不少的心血;但是她在使用“是”或“存在”這類行動詞的過去候和第三人稱以及它們的過去候和第一人稱上面,依舊有著混亂的概念,因此,便是跟她最相熟的那兩三個人,都不尊敬她。這樁事更連帶的給她造成很大苦悶,那就是關于她這個獨養子的問題。雖則過去和今后,在兒子的教育費上既不曾、也不會省掉一個大錢,然而如今他的年紀已經夠大,要注意到他母親的這些缺點了,他不僅看出這些缺點,并且為了這些缺點老是改不掉,而生起氣來。
她就這樣在城里住下去,把時間都糟蹋在編盤她那美麗的頭發上,直待她一度紅得象蘋果般的兩頰,消退到最淡最淡的粉紅色。自從出了那樁意外以來,她的腳一直不曾恢復原有的氣力,她時常不得不盡量避免步行。她的丈夫逐漸喜歡倫敦,因為在這里有自由,可以終天耽在家里;不過他是比他的索菲要大上二十歲的一位長者,并且新近又給一場大病糾纏著。然而,在故事開頭所說的這一天,他的病似乎好了些,還能夠讓她陪著她的兒子朗多爾甫到音樂會上去。
二
我們下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穿著一身寡婦的喪服出現的。
原來特魏柯特先生不曾復元,如今已躺臥在這座大城市南邊的一處墳地里,這里的尸體都安排得很勻整,假如墳里的死人竟都筆直的挺起身子而且活了過來的話,其中沒有一個會認識特魏柯特先生,或者叫得出他的名字。兒子把他送到墳地上,完成自己的責任,現在又回到學校里去了。
在所有這些事變中,大家對待索菲,就象對待一個孩子似的,因為她還有孩子的天真,雖然已經沒有孩子的年齡。她除了個人那份微薄的收入外,無權支配那些屬于前夫的財物。他生怕她不通世故,會受到欺騙,就盡可能的把所有可以托人保管的財產,都托人去保管。孩子讀完公立中學,緊緊接著就進牛津大學,此外還要向教會申請,任命他一個教會的工作;所有這些事情的費用,都已全部預先籌劃好,并且安排妥貼,所以她活在世上,真的沒有什么要使她煩神的地方,只是吃吃喝喝,找點兒消遣,編弄栗色頭發,把家里收拾好,準備兒子在放假期間,隨時可以回到她這里來。
她的丈夫預料自己可能比她早死好幾年,所以在世的時候,就在他倆所住的這條長而且直的街上,買下一所一半靠街卻有鄉間風味的房屋,這也是為了要投合她的生活習慣。這所房屋就面對教堂和牧師的住宅,只要她高興的話,可以在這里一直住下去。如今她就住在這所房子里,前面可以望見房子外邊的半邊草地,從欄桿的空隙,也可以看到街上來往不斷的人和載運的貨物;或者靠在二層樓的窗檻上,俯身向前,上下的看,還可以擴展她的視域到一排陰暗的樹木,煙霧彌漫的天空以及臨街的一些灰黃顏色的房屋,而沿著這些房屋,更傳來了市郊那條主要大路上通常所有的種種聲響。
她的孩子自從在學校里學到了一些貴族式的知識,他的那套語法以及對于某些事物的憎惡,不知怎樣地就失去孩子們所有的廣泛的同情心,甚至連太陽和月亮都不喜愛了。他和旁的孩子們一樣,生下來原也有著這種同情心,他的母親自己既然也是一個滿懷天真的兒童,所以也正是為了他的這種同情心,才去愛他的。如今他把他所同情的范圍,局限于幾千個有金錢有頭銜的人,這些人只不過好象用一層薄薄的木板,掩蓋了其它千百萬的群眾,所以群眾便一點也不曾引起他的關心了。他跟她越來越疏遠。索菲的社會環境是一些小商人小店員的社會環境,而她自己家里的兩個仆人就幾乎成了她唯一的伴侶。所以丈夫死后不久,她便失去以前從他那里學來的一些虛偽造作的小趣味,這也是毫不足怪的。不過在兒子眼里,她可就變成這樣一個母親——她的一些語法錯誤和家庭出身竟使一位象他那樣的上等人物遭到苦惱的命運,而臉上怪難看的。誠然她有些地方不合上流社會的風尚,因此造成她的罪過,但除此以外,她卻還有著誠摯的愛,只是又被禁閉在心里,期待著有一天兒子或者旁人或者什么事物,能夠更加充分的去接受它。可是直到現在,兒子呢,也說不上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距離這個標準實在太遠了——也許他永遠就是這樣子——所以他既無從衡量她這些罪過所含的真正的卻又十分細微難辨的價值,更不能認識她那誠摯的愛了。假如他能夠住在家里,跟她一起,他會獲得這愛的全部;但是處于目前的情況下,他需要這愛的地方,似乎如此之少,于是這愛便依舊藏了起來。
她的生活越來越陰郁,使她不能忍受;她既不能走動,又沒有興致坐車到外面逛一會,或者真的上哪里去旅行。差不多有兩年的光景,不曾有過一樁事,她照舊眼睛望著市郊的那條路,心里想念著那一個鄉村、她的生長地;她覺得如果回到那里去——哪怕是在田里做點活——噯,這該是多么的快活啊!
她因為缺乏運動,所以常常不能安睡,半夜或清早就起身,望著空無一人的大街,那街上的燈就象哨兵似的站在那里,等候著人們成群結隊的走過去。其實,早在每天上午一點鐘的光景,就有一個很象這樣的行列,那就是一輛輛的車子從鄉下來,車上滿裝著蔬菜,,經過這里,往道院花園(6)那邊的市場上去。她常??匆娺@些車子在這末一個寂靜而且幽暗的時辰,緩緩前進——一輛過了,又是一輛,車上裝的,有砌成綠色城堵般的卷心菜,點頭晃腦,就好象要跌落下來似的,卻又從不跌下來;有排成圍墻似的筐簍,圍繞著一堆一堆的大豆和豌豆;有堆成金字塔般的雪白的羅卜;還有各色的蔬果放在頂高的地方,好象象背上擱著椅子,搖晃得不停。這些東西就跟隨在一匹匹專走夜路的老馬的后面,緩緩前進。這些老馬一陣一陣的干咳,似乎在耐心揣測著:為什么當這般寂寞的時候,它們總是要工作,而所有其它有著感覺的動物,卻都有休息的權利呢?她每當心里抑郁,神思恍惚,難以入睡的時候,便用一件外套裹著身體,去看街上的這些事物,向它們表示同情,并且細心觀察那新鮮的綠色的貨品,迎著街燈前進,如何放出了生命的光輝,那些走了許多哩路、淌著汗的畜生,身上又是如何冒著熱氣,如何發亮;她看了這些,倒反得著一點安慰。
這些人一半要算是鄉下人,雖然趕著他們的車子上城市里面來活動,但是他們所過的生活,比起日間在這條街上往來奔走的人,卻很有區別。對索菲來說,這些人有著一種趣味,甚而幾乎有著一種魅力。有一天早晨,在一車馬鈴薯的邊上,走著一個人,這人經過她的門口時,瞪著眼睛老是望。她覺得這個人的模樣好生相熟,于是不禁起了一股奇特的情感。后來她又去留意看著這個人。原來他趕的是一輛舊式的車子,車身前部涂上黃顏色,很容易辨別。跟著就在第三天夜里,她又一次的看見這輛車子。在車旁的這個人,正如她兩天前所猜想,是往日在該米德的那個園丁山姆·霍伯生,一度原想娶她的。
她有時候也曾想到他,并且也盤算過,如果跟他一起住在一所鄉下的房子里,會不會比她現在所過的生活要幸福一些。雖說她過去還不曾怎樣熱情的懷念過他,但是她如今這般凄涼的境遇,卻使她回味起他往日對她的恩情——不過這只是稍稍回味一下,我們倒也不能把它過分夸張。于是她回到床上,開始在想。她想,這些人把自己所種的蔬果送往市場去賣,既然照例每天上午一兩點鐘的時候總要往城里去,那末他們又是什么時候才回來呢?她還隱約的記得,自己曾經看見過他們的空車子雜在日間街上往來的人群和貨運的中間,只不過不大容易被人注意,而且總在每天中午以前的某個時刻就回轉去了。
那還只是四月里的一個早晨,她吃過早飯,把窗子打開,坐著往外望,稀微的陽光滿照著她。她裝著在刺繡,但是她的眼光從沒有離開這條街上。在十點和十一點之間,她所找的那輛車子,現在是空的,又出現在它的歸途上了。可是這時候,山姆倒沒有四下里望,卻一面在想什么似的,一面趕著車子。
“山姆!”她喊道。
他吃了一驚,轉過頭來,他的臉上一陣子歡喜。他叫一個男小孩到他的身邊來,牽住那匹馬,自己下車,走了過來,站在她的窗口下。
“山姆,我下樓不大便當,不然我就下來了!”她說?!澳阒牢揖妥≡诖说貑?”
“啊,特魏柯特夫人,我知道你就住在這一帶。我老是在找你。”
他簡單說明了為什么他時常從這里經過。他說,他早就不干阿伯力坎附近那個鄉村里的園藝工作,現在管理著倫敦南部的一個菜圃,他一部分的任務就是一星期有兩三次,用車子裝了農產品,上道院花園去。因為她尋根問底,所以他就直說出來:他之所以特地來到這里,是由于一、兩年前在阿伯力坎的報上見到前任該米德的牧師死在南倫敦的訃告,這個消息就重新喚起來了他所沒法消除的心念,要去找尋她的住處,這才使他老是在這一帶地方轉來轉去,直到他獲得今天的這個職位為止,沒有一刻不找她。
他們談起那依依難忘的舊日的北威塞克斯、他倆的家鄉,特別是他倆童年時代一處玩耍的那些地方。她起先還企圖這樣想,自己現在既然已是一個地位很高的人,就不應該把什么話都對山姆講。但是她哪里還能維持這個身份,而且她說話的聲音已使山姆知道她是滿眶眼淚了。
“特魏柯特夫人,你也許是不很開心吧!”他說。
“哎,當然不開心!我的丈夫死了還不到兩年?!?/p>
“啊!我的意思不是說這樣的不開心。我想問問你,你還高興回到你的家里去嗎?”
“這一個就是我的家——我這輩子的家。這所房子是我自己的。不過,我也懂得——”她說到這里就捺不住了?!安诲e,山姆。我是希望要有一個家——我們倆的家!我真情愿住在那兒,永不離開它,死也死在那兒。”但是過了一會,她又想回來,想到自己的情況。“方才只不過是我一時的感情。你知道,我有一個兒子了,一個可愛的男孩。他如今在學校里念書。”
“大概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我看見這條街上就有不少的學生?!?/p>
“啊,不是的!他并不在這窮人堆里的一個什么學校里!他是在一個公立學校里!——那是英格蘭最最著名的學校中間的一個?!?/p>
“你用不著說啦!當然是那樣的學校!太太,我倒忘了你已經做了這么許多年的貴婦人?!?/p>
“不,我并不是一個貴婦人,”她說的時候很苦痛。“我永遠不是一個貴婦人??墒撬?,倒是一個體面的男子,情形——就是如此——哎,這又使我多么為難啊!”
三
他們倆人便是這樣意想不到的重又相熟,雙方的感情很快發展下去?;蛘咴诎滋?,或者在夜晚,她總時常探首窗外,去跟他談幾句話。她感到苦悶的,是不能陪同她的這個老朋友走上一小段路,因為在路上跟他談話,要比讓他站在窗前來得痛快些。有一個晚上,正當六月的初頭,她已有幾天不曾坐在窗口,現在她又上那邊去往外望。這時候,他已走過來,很溫和地說:“你看,出來透一透空氣,這對你該是很好吧?今天早晨,我的車子只裝了半車的東西。你何不跟我一起坐著車子,上道院花園去呢?蔬菜堆上有一個好座位,我在那里已鋪了一個口袋。趁著誰都還沒有起身,你就可以坐輛馬車回家來?!?/p>
她起先還不肯去,后來,她激動得渾身戰抖,趕緊把自己打扮好了,披上外套,蒙上面紗,接著就用她那根扶手幫助自己,側著身子走下樓來。這原是她遇到意外的時候所能采用的辦法。她開了門,看見山姆已在門口的階石上,他就用他那只強壯的手臂,把她整個身體抱起來,穿過屋前的小空地,上了他的車子。這條筆直的、平坦的大路,望去不知道有多么長,一盞盞的路燈排在路邊,象似永遠在等候著什么似的。從每一個方向看去,這些燈都集中到一個焦點上,可是看不見一個人,也聽不到一個人的聲響。這時候的空氣就象鄉間的空氣那樣新鮮,滿天是星星照耀,只東北角有片白光——那邊已是黎明了。山姆很當心的把她放到那個座位上,趕著車子往前去。
他們象往日一般的談話,山姆不時的發覺自己表現得太親昵了,便連忙抑制住自己。她不止一次,帶著疑懼的心情說,她不很懂得自己是否應該抱著這種過分的幻想?!暗?,我在我的家里,覺得那樣的孤單,”她接著又說,“出去這一會,卻使我多么快活!”
“親愛的特魏柯特夫人,下次你應該再出來。白天里沒有機會呼吸到象這樣的空氣?!?/p>
天越來越亮了。條條街上,麻雀飛個不停,環繞著他倆周圍的那個城市也越來人越多了。他們到達河邊的時候,已是白晝,他們在橋上看到早晨太陽的飽滿的光輝,射向圣彼得大寺,同時激起河面的閃光,又向著大寺反映,河里卻還沒有一只船在行動。
到了靠近道院花園的地方,他把她安置到一輛馬車里。他倆分手的時候,就如很老的朋友一般,你望我的臉,我望你的臉。她一路沒有意外回到家,跛著腳走到門前,使了一下她的那把通開門閂的鑰匙,就進去了,誰都沒有看見。
這新鮮的空氣,還有和山姆的會面,恢復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兩頰淺紅——差不多可以說是艷麗了。她除掉她的兒子以外,更有了旁的事物,值得為它活下去。她是一個完全給本能支配著的婦人,她知道出外去走這末一趟,原也沒有真的過錯可言,但是她又想到,如果按照時下的習慣來說,這樣做必定是十分不對的。
然而,過了不多幾天,她經不起勸誘,又和他一同出外。這一次,他倆的談話顯然來得溫存親切。山姆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雖然她從前曾經一度對他很不好。經過相當的躊躇之后,他告訴了她一個自己能夠實行的、也是愿意實行的計劃,因為他心里原不在乎目前倫敦的這個工作:那就是回到他倆的家鄉阿伯力坎鎮上去,在那里自己來搞它一家蔬果鋪。他知道有這末一條線索——一家商店的老板年紀大了,現在正想要退休。
“山姆,那末你為什么不干呢?”她問的時候,覺得心里很不自在。
“因為我還沒有把握,你——是不是高興和我一起干?我知道你不會——而且也不能夠!你當了這么多年的貴婦人,就不能夠再做象我這樣一個人的妻子了?!?/p>
“我很難設想我能夠!”她一面承認,一面卻為了對方這樣的想法而驚惶失措起來。
“假如你能夠的話,”他抱著一股熱忱說,“你只須當我偶爾出外的時候,坐在店面后頭的那間屋子里,隔著玻璃往前望——照料一下前面的那些貨物。跛腳是不會有什么妨礙的——親愛的索菲,我要盡我所能,讓你不致丟掉貴婦人的身份——只要我想得到的話!”他進一步懇求。
“山姆,我喜歡老老實實的,”她說,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凹偃缰皇俏乙粋€人的話,我愿意這樣干,而且也高興這樣干,即使為了再嫁而喪失了我所有的一切?!?/p>
“你丟了這些,我倒不在乎;你反而少些牽累了。”
“親愛的,親愛的山姆,你待我真好??墒俏疫€有一些旁的東西。我有一個兒子?!矣袝r自己覺得太凄涼,便會想到他哪里是我的,只不過是我替死去的丈夫保管著的一個人罷了。他直接屬于我的地方,好象如此的少,他整個都是他那死去的爸爸的。他受的教育這末多,我受的這末少,所以我覺得自己的身份,也不夠做他的媽媽……不過,我還是應該把這樁事告訴他。”
“不錯。毫無疑問,是應該這樣的?!鄙侥房闯隽怂男氖潞退奈窇帧!安贿^,索菲——特魏柯特夫人,你還是能夠高興怎樣做就怎樣做,”他接著又說?!澳阌植皇沁@孩子,畢竟你是你,他是他?!?/p>
“哎呀,你哪里知道!山姆,要是我真的能夠這樣做的話,總有這末一天,我會嫁給你的。但是你必須等一等,讓我再想想?!?/p>
從他的方面來說,話既已講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所以在他倆分手的時候,他很快活??墒牵齾s不然。要把這樁事告訴朗多爾甫,似乎不可能。她本也可以拖延下去,一直等到他上牛津去念書,因為那時候,她的行動或許不會怎樣影響他的生活。然而,即使如此,他難道就會勉強同意這末一個意見嗎?假如他不會的話,她又能否對他表示反抗呢?
倫敦公立學校每年一度,在倫敦的板球場舉行校際的板球競賽,現在又輪到這個競賽的時期了,然而她還是沒有向兒子吐露一個字,雖然山姆這時候已經回到阿伯力坎去了。特魏柯特夫人覺得身體比往常好一點:她便和朗多爾甫一同去看球賽,她還能夠偶爾離開她的椅子,走動一下。她的思想也樂觀起來,因為孩子對于這場球賽,興高彩烈,倘若他把家里的事情和今天的勝利放在天秤上稱一下,他會覺得家中之事輕如鴻毛,這時候她就能夠出于無意似地漏出這個題目來。母子兩個在六月天黃里帶灰的陽光下面散步——他倆是隔得這樣遠,卻又靠得這樣攏。索菲看見這些男孩子里面有一大部分都象她自己的男孩一樣,穿著白色襯衫,領口翻了過來,戴著扁扁的帽子;她又看見大家一齊圍攏著一排排的大馬車,他們一頓豐盛的午餐所吃剩的東西,橫七豎八地堆在車子下面:那里還有許多的骨頭,糕餅的硬皮以及香檳酒的瓶子,杯子,盤子,飯巾和家庭所用的銀質餐具;她又看見在車子上坐著那些得意洋洋的父親和母親,其中卻沒有一個象她這樣可憐的母親。倘使朗多爾甫并不屬于這一群人,并沒有把自己所有的興趣都集中在這些人的身上,也不曾一味的關心著他們所隸屬的這一個階級,此外什么都不管,那末,一切事情又將會怎樣的令人高興啊!只要球棒來了一個什么小小的動作,便博得一陣極大的歡呼從這堆人里面爆發出來,于是朗多爾甫也就發了狂,跳到半空里,去看一看那是怎末一回事。索菲把那句已經準備好了要說的話,重又想得很周全清楚;可是她畢竟不能把它說出來。她覺得這可能還是一個不很適當的時機。因為目前正是上流社會在那兒夸耀他們的時髦,而朗多爾甫又已變了,自認也是這時髦中人;如果把她的那段身世跟兒子的這種嗜好相對照,那末結果可能給她很大的打擊。她只好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那是一天的傍晚,只有母子兩個耽在他們樸素的郊外住宅里,他們過的日子與其說是陰郁的,不如說是充滿了沉思或冥想。她終于打破沉寂,把她可能再嫁的這個聲明,加上一番潤色,要讓兒子相信這樁事是在許久以后才會實行的,也就是要拖延到他可以離開她而獨立生活的時候。
這孩子認為這個主意倒也十分合理,因此就問她有否選定了什么人?她躊躇起來;這時候他似乎也有些懷疑。他說,他希望自己的繼父可能是一位上等人。
“不是你所說的那種上等人。”她回答,膽子又小下來?!八购芟笪艺J識你爸爸以前的我自己;”于是她逐步的把整個情形都給他知道了。這青年人的臉呆了半晌;接著他就把臉脹紅了,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他的母親走到他身邊,吻他的臉,凡是能夠吻的地方全都吻到的,又輕輕拍著他的背,好象他依舊還是老早那樣的嬰兒一般,她自己這時也哭了。后來,他的這場激動多少平息下去,他就趕快回到自己房里,把房門鎖上。
于是,母親打算通過門上的鑰匙洞,跟兒子進行磋商,她在這洞外邊等候著,靜聽著。過了許久,他才肯回答,而他所謂回答,乃是從房里向她厲聲的這樣說:“我替你害臊!這一來就要把我毀掉了!原來是個下賤的土佬兒!是個毫無教養的家伙!是個村夫!這一下英格蘭所有的上等人都會看我不起了!”
“不要再說下去了——也許是我的不對!我要去解決這個困難就是啦!”她哭了,哭得很悲慘。
那年夏天,在朗多爾甫離開她之前,從山姆那里來了一封信,告訴她說,他是意外的僥幸,已經把那家店鋪弄到手。他是這店鋪的主人;這店鋪是市里最大的一家,既賣水果,又賣蔬菜,而且他認為總有這末一天,這店夠得上做她的一個家呢!他可以不可以趕到城里來看她?
她偷偷的會見他,告訴他還須要等所最后的回答。秋天捱過,到了圣誕節,朗多爾甫放假回家,她又談起這樁事??墒沁@位青年的上等人依舊很堅決。
這樁事又擱下了幾個月;重新又提起;由于他那極端相左的意見,只好還是放棄掉;后來又曾試過一試;這個溫良委婉的人便是這樣連解說帶懇求的,直待四五個年頭都過去了。這時候,忠誠的山姆用了毅然決然的態度,再一次求婚。索菲的兒子如今已是一個應屆畢業的大學生,趁著一次復活節的假期從牛津回來,于是她又和他討論這個題目。她向他這樣說明:他已經接受了教會所委派的職位,跟著就該給自己成立一個小家庭,而她既然語法不通,又愚昧無知,倘若還耽在這種家庭里,豈不成了他的一個障礙。所以,倒不如盡可能的把她丟開不管吧。
他發火了,這一次可比以前更顯出一個成年男子的暴怒,而且依舊不同意。在她這一面呢,態度也比以前堅決了,于是他就懷疑到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她是否還能信任得過。他覺得索菲這樣一種的偏好既可惱,又可鄙,因此就越發要維持自己的威權;最后索性把她帶到自己的臥室,在這里,他為了個人禱告之用,曾建立一個裝有基座的小小的十字架,這時候,便叫她跪在十字架前,并且發誓,說她沒有得到兒子的允許,決不和山姆·霍伯生結婚。“我對我的父親負責,所以須得這樣做!”他說。
這可憐釣婦人發了誓,心里還以為他既干了教會的工作,事體一忙,也許不久之后,會在這個上面放松一些的。然而,他并沒有放松。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到了這個時候已足夠充分來摧殘自己的仁愛之心,因此態度表現得很堅決;盡管他的母親原可以和她那個忠實的賣蔬果的過著鄉村的生活,盡管世界之上誰也不會因此而變得壞一些。
日子越往后去,她的跛腳病越厲害,她很少離開、或者從未離開過這條南面長街上的那所房子,她好象就該耽在那里來折磨自己的一顆心。“為什么我就不可以跟山姆說,我要嫁給他呢?為什么我就不可以這樣說呢?”當身邊沒人的時候,她便凌然的向著自己低聲這樣說。
在此以后大約又過了四年,這時候,有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阿伯力坎一家最大的水果店的門口。他是這店的主人,可是今天,他脫下平常做事的時候所穿的衣服,換上一套整潔的、黑色的衣服;店面的窗子有一部分上了窗板。從火車站那邊,可以看見一個送殯的行列走近前來:這行列經過他的門口,走出市區,向著該米德的鄉間而去。當那些車輛走過的時候,這個人滿眼是淚,手里拿著他的帽子;在一輛送殯的車廂里,有一個頭發梳得頂光的青年牧師,身上罩著一件大背心,看去就象一層黑云龍罩了站在那邊的店主人。
【鑒賞】:
《兒子的否定權》是一出愛情悲劇。
女主人公索菲,生在威塞克斯郡的一個美麗的鄉村,是個天真爛漫而又活潑可愛的姑娘。她和同村的山姆自幼青梅竹馬,彼此有著純真的感情。隨著年齡的增長,青春的到來,山姆對她的那份真純的友誼,也悄悄地演變成了對索菲這個美麗少女的真摯無瑕的愛情。
而十九歲的索菲已不再是往日的索菲,天真純樸依舊,卻不再是山姆往日所熟悉的那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了。她在她那個區的特魏柯特牧師家里當女傭,終日服侍牧師。在這位出身高貴的牧師家中,她整日耳濡目染,受到牧師生活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她過慣了牧師家的富貴生活,同簡樸的鄉村生活逐漸疏遠。她遲遲不肯嫁給山姆,就是因為她留戀牧師家的安逸生活,因為她明知自己終將嫁人,終將嫁給山姆那樣的村夫——這是無可奈何而又嚴竣的事實,可她心中總有一種隱隱約的念頭,要進入上層社會,或具體地說就是憧憬牧師家那樣的生活。
然而人事難料。她夢想的機會降臨了:牧師的妻子去世了。她的朦朧的渴念便明朗起來了。因此,當比她年長二十歲,業已四十的牧師向她求婚時,她毅然背棄了山姆的真情,欣然答應了牧師的要求。索菲答應牧師并不是完全出于向上爬的心理,她和牧師之間有一定的感情,因為牧師也不是一個醉心功名的人,因此他們的婚姻生活,雖沒有真摯的戀情,卻也幸福。
后來牧師謝世,兒子又醉心于貴族,對她的言行挑三剔四,同她的關系日趨疏遠、冷淡。她過著陰郁苦悶的守寡生活。她的言行不合上流社會的風范,常常使她的兒子感到羞恥,使她痛苦;她懷著對兒子滿腔的摯愛,卻得不到兒子的理解。她終日無事可做,感到百無聊賴;她腿腳有毛病,想出去散散步也不成。她的生命在這種可怕的生活中枯萎了。
生命的希望,如光芒萬丈的太陽,破云而出。對她終貞不渝的山姆出現了。他給她帶來了那份歷久彌深、與日俱烈的愛,給她帶來了歡樂,給她帶來了青春、朝氣和生命。她向往著與山姆真誠相愛,回到鄉村,過著純樸而美好、充滿幸福的生活。她純真的天性,她對真切愛情的由衷向往,使她暫時扯下了貴人的假面具,拋卻貴族的虛偽的道德而順乎純情。
她經過幾十年的波折,終于敢于和她的情人相愛了。但當她向兒子說出這種美好的感情時,卻被兒子粗暴地給否定了。一心向上爬的兒子,希望的是她嫁給一位上等人,好給他作梯子。而她愛的竟是被她兒子罵為“下賤的土佬兒!是個毫無教養的家伙!是個村夫!”
索菲心中存著幻想,總希望兒子能良心發現,能同意她和山姆相愛。她不斷地請求兒子,但得到了回答卻一次比一次更殘忍。她就這樣不斷哀求,要她的情人不斷等下去,最終也沒等來愛情:她等來的是死神。
索菲和山姆的愛情悲劇,謳歌了鄉下人的純樸的生活和美好真摯的愛情,揭露了上等人的道德倫理的冷酷殘忍,它毀了索菲的愛情和一生的幸福,還鞭撻了貴族教育的反動,它不僅使索菲的兒子喪失了仁愛之心,變得冷酷無情,也使索菲深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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