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巴金譯鐘振奮
【原文作者】:高爾基
【原文作者簡介】:
馬克西姆·高爾基(1868-1936),蘇聯俄羅斯作家。1868年3月16日生于下諾夫哥羅德城(今高爾基市)。幼年喪父,在外祖父家度過童年。做過裝卸工、烤面包工人。1888至1889年和1891年曾兩次到俄國各地游歷,并在第比利斯參加進步工人與革命者秘密小組。1889年10月被捕,獲釋后即一直處在警察的監視之下。1892年開始發表作品。1898年,兩卷集《隨筆與短篇小說》出版,轟動俄國文壇,成為馳名歐洲的作家。
在1905至1907年俄國第一次革命期間,高爾基積極投入了斗爭。1906年寫成劇本《敵人》和長篇小說《母親》。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是他遺產中最優秀的部分之一。
【原文】:
一
這些故事是我在比薩拉比亞的海岸上,靠近阿克爾曼(2)的一個地方聽到的。
有一個晚上,我們做完了一天的采葡萄工作以后,那一群跟我在一塊兒作工的摩爾達維亞人都到海邊去了。我和伊則吉爾老婆子卻留下來,我們躺在葡萄藤濃蔭里的地上,默默地望著到海邊去的人們的身影漸漸熔化在蔚藍的夜色里面。
他們一邊走,一邊唱著,笑著。男人都有青銅色的臉和又濃又黑的胡髭,他們的濃密的鬈發一直垂到肩上;他們都穿扣領短上衣和寬大的褲子。婦人和少女都是又快樂又靈活。她們有深藍色的眼睛,她們的臉也是青銅色的。她們的絲一樣的黑發松松地垂在她們的背后,暖和的微風吹拂著它們,把那些結在發間的銅錢吹得叮當地響。風吹得象大股的均勻的波浪,可是有時候它仿佛在跳過什么看不見的障礙似的,產生一股強勁的氣流,把女人的頭發高高地吹起來,成了奇形怪狀的鬃毛,在她們的頭上飄動。這給她們添了一種奇怪的、仙女似的樣子。她們離我們越去越遠;夜和幻想給她們披上了一身美麗的衣裳,使她們越來越美了。
有人在拉提琴……一個少女唱起了柔和的女低音。傳來一陣一陣的笑聲……
空氣里滲透著海的有刺激性的鹽味和太陽落山前剛剛給雨水滋潤過的土地所蒸發出來的濃烈的泥土味。現在還有幾片殘云在天空飄浮,非常漂亮,而且形狀和顏色都是極其怪誕的——有的是輕柔的,象一縷一縷的煙,有暗藍色的,也有青灰色的;有的陡凸尖峭,象斷崖絕壁,有暗黑色的,也有棕色的。一片一片的深藍色天空從這些云朵中間和善地露出臉來窺探,它們上面點綴了一顆一顆的金星。所有這一切——聲音啦,氣味啦,云啦,人啦——都顯得是不可思議地美麗和憂郁,好象是一個奇妙的故事的開場一樣。一切都象是停止了生長,快要死去似的。嘈雜的人聲消失了,往遠方逝去,變成了悲哀的嘆息。
“你為什么不跟他們一塊兒去呢?”伊則吉爾問我道,她朝著人們去的那個方向點一點頭。
時間使她的身子彎成了兩截;她那對曾經是烏黑的眼睛現在黯淡了,而且總是淚涔涔的。她那干枯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它軋軋地響著,好象這個老婆子在用骨頭講話似的。
“我不想去,”我答道。
“哎!……你們俄羅斯人生下來就是老頭子。你們全是象魔鬼那樣地陰沉……我們的女孩子怕你……可是你年輕,強壯……”
月亮升起來了,月輪很大,而且血一樣地紅,它好象是從草原的深深的地層中鉆出來的,這個草原當年曾經吞過那么多的人肉,喝過那么多的人血,大概就因為這個緣故變得極富饒,極肥腴了。月光把葡萄葉的花邊形的影子投在我們的身上,我和老婆子都仿佛給蓋上了一張網似的。在我們的左邊,云的影子在草原上飄浮著;這些云片滲透著淺藍色的月光,顯得更光亮,更透明了。
“你瞧!臘拉來了!”
我朝老婆子用她那指頭彎曲的顫抖的手所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看見一些黑影在那兒浮動,影子很多,其中有一個比其他的影子更暗更濃,而且動得更快,也更低——這是從一片離地面較近,而且動得較快的云上面落下來的影子。
“我看不見一個人,”我說。
“你的眼睛比我這個老婆子的還差!你瞧!在那邊!那個黑黑的東西,正在草原上跑著的!”
我再看那邊,除了影子以外我還是什么也看不見。
“這是影子!你為什么叫它做臘拉?”
“因為這就是他。他現在已經只是一個影子了!是該成影子的時候了!他已經活了幾千年了;太陽曬干了他的身子、他的血同他的骨頭,風又把它們象塵土似地吹散了。你瞧:上帝為了一個人的高傲就會這樣地對付他!”
“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向老婆子央求道,這時候我已經在期待著一個在草原上編成的出色的故事了。
她給我講了下面的這個故事。
“這是好幾千年前的事了。在海的那一邊,很遠的,很遠的,太陽出來的地方,有一個大河的國家,在那個國家里太陽可熱得厲害,那兒的每一張樹葉、每一片草葉都投射出夠給一個人遮蔽日光的影子。
“可見那個國家的土地是多么地富饒!
“在那兒有一族強悍的人,他們靠牧畜為生,并且把他們的氣力同勇氣消耗在打獵上面,打過獵以后,他們便設宴慶祝,大家唱歌,并且跟女孩子調情。
“有一回在他們的宴會當中,一只鷹從天空飛下來,把一個象夜一樣柔和的黑頭發的女孩子抓走了。男人們拔出箭來向鷹射去,那些可憐的箭都落回在地上。他們跑到各處去找那個女孩子,卻始終找不到她。他們漸漸地忘了她,就跟人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事情一樣。”
老婆子嘆一口氣,她不響了。她那刺耳的聲音好象是那一切給人忘記了的時代變成回憶的影子在她胸中復活起來,現在在這兒哀訴一樣。海輕輕地給這個古老傳說的開場白伴奏(這一類的傳說也許就是在這個海岸上創造出來的)。
“可是過了二十年,她自己回來了,已經成了衰弱、憔悴的女人。她帶來一個年輕人,強壯而漂亮,就象她在二十年以前的那個樣子。他們問她這些年中間她在什么地方,她說鷹把她帶到深山去,她跟他一塊兒住在那兒做他的妻子。這個年輕人便是他的兒子;父親已經死了。他看見自己一天一天地衰老了,便最后一次高高地飛到天空去,然后收起翅膀讓自己從空中摔下來,重重地跌在峻峭的山巖上撞死了……
“眾人驚奇地望著鷹的兒子,他們看出來他跟他們并沒有什么差別,只除了他的眼睛是冷冷的,高傲的,跟那個百鳥之王的眼睛倒很相象。他們對他講話,他高興就回答,否則便一聲不響;族里的長輩們過來對他講話,他象對待平輩一樣地回答他們。這使長輩們很不高興、他們說他是一根箭頭還沒有削尖也沒有裝上羽毛的箭,他們告訴他,成千的象他這樣年紀的人以及成千的年紀比他大一倍的人都尊敬他們、服從他們。可是他卻大膽地望著他們,回答他,世界上并沒有一個跟他相等的人,要是大家都尊敬他們,他也不愿意這樣干。啊!……這時候他們真的生氣了,他們氣沖沖地說:
“‘我們中間沒有他的地方!他高興上哪兒去,就讓他上哪兒去。’
“他大笑,便到他高興去的地方去——到那個一直出神地望著他的美麗的少女那兒去;他走到她跟前,摟住他。她的父親就是剛才訓斥過他的那些長輩中間的一位。雖然他很漂亮,可是她把他推開了,因為她害怕她的父親。她把他推開,自己走開了;可是他打她,等她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又拿腳踏在她的胸口上,踏得那么厲害,從她的嘴里噴出鮮血來朝天空濺去。這個少女喘一口氣,象蛇一樣地扭動一下,就死了。
“所有在場看見這件事情的人都驚呆了,——一個女人讓人這樣地殺死在他們的面前,這還是第一次。他們默默地站了許久,他們一會兒望著那個少女,她躺在那兒,眼睛睜開,滿口是血,他們一會兒望著她旁邊那個年輕人,他一個人站在那兒,高傲地面對著大家——他不肯埋下頭,好象他要他們來處罰他似的。后來他們清醒過來了,捉住他,把他綁起來,放在那兒;因為他們覺得,馬上就殺死他,未免太簡單了,這不會使他們滿意的。”
夜色在增長,在加濃,夜充滿了奇異的、輕柔的聲音。草原上金花鼠凄涼地吱吱叫著,葡萄藤的綠葉叢中響起了蟋蟀的玻璃一樣的顫聲;樹葉在嘆息,在竊竊地私語;一輪血紅色的滿月現在變成蒼白色了,它離地越高,就顯得越蒼白,而且越來越多地把大量的淺藍色暗霧傾注在草原上……
“他們聚在一塊兒,要想出一個足以抵償他的大罪的刑罰……有人建議用幾匹馬把他分尸,然而他們覺得這個太溫和了。有人主張每一個人射他一箭射死他,但是這也讓人反對掉了。有人提議把他活活地燒死,可是煙霧會叫人看不見他的痛苦。意見已經提得很多,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叫大家滿意的來。他的母親跪在他們的面前,一聲不響,她找不到眼淚同語言來哀求他們的寬恕她的兒子。他們談了很久,最后一位賢人想了好一會兒,便說道:
“‘讓我們來問問他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他們這樣問了他。他說;
“‘先給我松綁!你們綁住我,我是不說的!’
“他們給他松了綁以后,他反倒問他們:
“‘你們要什么?’他對他們發問好象把他們當作他的奴隸一樣……
“‘已經對你講過了,’賢人答道。
“‘為什么我要向你們解釋我的行為呢?’
“‘為著我們可以了解你。你這個高傲的人,你聽著!反正你要死了……你讓我們了解你所做的事情吧。我們還要活下去,我們能夠多知道一些我們現在還沒有知道的事,對我們會有好處。……,
“‘好吧,我說,雖然也許連我自己還不十分明白先前發生的那件事情。我殺死她,因為我覺得——她好象在推開我……我卻要她。’
“‘可是她不是你的人呀!’他們對他說。
“‘那么你們使用的就都是你們自己的東西嗎?我明明看見每一個人就只有言語和手、腳是他自己的……可是他們卻有牛羊、女人,土地……還有許多別的東西。’
“對他這個問題,他們回答他說,一個人占用任何一件東西,都是用他自己作代價換來的:譬如用他的智慧,他的氣力,有時候甚至用他的生命。可是他說,他要保持一個完整的自己,不愿意分一點給別人。
“他們跟他談了很久,后來終于看出來他把自己看做世界上的第一個人,而且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們明白他給他自己安排了怎樣孤獨的命運的時候,他們覺得可怕極了。他沒有種族,沒有母親,沒有牲畜,沒有妻子,而且他也不要這些。
“他們看到了這一點,便又討論究竟用什么樣的方法處罰他。可是這一次他們談得并不久,那個賢人聽了他們的意見以后,便出來說:
“‘等著!刑罰已經有了。一個很可怕的刑罰。你們想一千年也想不出這個來!他的刑罰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他去吧,讓他自由。這就是他的刑罰!’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無云的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聲霹劈。天上的神明同意了賢人的話。在場的人全躬身行禮,隨后便散去了。然而這個年輕人(他現在得到了“臘拉”這個名字,這是“被拋棄”,“被放逐”的意見。)卻望著那些把他拋在這兒的人高聲大笑,他笑著,他現在是單單的一個人了,他是自由的,跟他的父親完全一樣。不過他的父親并不是人……他卻是一個人。現在他開始過起鳥一樣的自由生活來了。他時常跑到那一族人住的地方去,搶走他們的牲畜和女孩子——以及一切他要的東西。人們用箭射他,可是箭頭射不進他的身體,因為有一層最高刑罰的無形的外皮保護著它。他動作敏捷,貪得無厭,又強狀,又殘酷,可是他始終沒有跟人面對面地遇到過。人們只有在遠處看到他。他就這樣孤獨地在人群附近蕩來蕩去,一直蕩了好久,好久,——已經好幾十年了。可是有一回他走近了人們,等到他們向他沖上來的時候,他卻站住不動,連一點兒自衛的動作也沒有。有一個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大聲嚷起來:
“‘不要挨他!他想死!’
“大家全站住不動了,他們都不愿意減輕這個對他們作過許多壞事的人的惡運,都不愿意殺死他,他們就站在旁邊,笑他。他聽到這些笑聲,渾身抖起來,伸出兩只手抓他自己的胸口,在胸口上找尋什么東西。他忽然拿起一塊石頭,向人們沖過去。他們避開他的攻擊,卻不還手打他;等到他疲乏了發出一聲痛苦的哀號倒在地上的時候,人們退在一邊,望著他。他站起來,拿起那把他們先前爭斗的時候從一個人手里落下來的刀,朝他自己的胸口刺進去。可是刀折斷了,好象它砍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一樣。他又倒在地上,拿腦袋去撞地,撞了好久,可是地只是在退讓,他的腦袋撞到哪里,那里便留下一個洞。
“‘他不能夠死!’人們高興地嚷著。
“他們丟下他走開了。他朝天躺著,看見一些雄壯的鷹象黑點似地高高地在天空飛翔。他的眼睛里充滿著痛苦,多到可以毒死全世界的人。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在等待死——永遠是孤獨的,永遠是自由的。他一直在飄來蕩去,到處都去過了。……你瞧,他已經變成影子一樣的了,而且他會永遠是這樣的。他不懂得人的話,也不懂得人的動作,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在找尋,飄來蕩去……他不知道生,死也不歡迎他。人們中間沒有他的地方了。……看,這就是一個人由于高傲而受到的懲罰!”
老婆子嘆了一口氣,不響了,她那個垂在胸前的頭奇怪地搖了幾下。
我望著她。我覺得這個老婆子給睡魔征服了。不知道為什么,我非常可憐起她來。她的故事的結尾的一段是用一種莊嚴的、警告的聲音說出來的,可是這里面仍舊有畏怯的、奴隸性的調子。
海岸上有人唱起歌來了,唱得很奇怪。起初聽見的是女低音,它唱了一支歌子的前兩三節,然后另一個聲音又把這支歌子從頭唱起,而同時第一個聲音仍舊繼續領頭唱著……于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聲音又照這樣的次序一個跟一個地從頭唱起。突然間一個男聲合唱隊又把這同樣的歌子從頭唱起來。
每一個女人的聲音都是可以跟別的聲音很清楚地分別出來的,它們象是五顏六色的溪水從上面什么地方流下來,流過一些階狀的山坡,帶跳帶唱地流進那個涌上來迎接它們的深沉的男聲的浪濤里,它們沉在浪濤中,又從那里面跳出來,把它蓋過了,然后它們,清澈而有力,一個接連一個高高地升騰起來。
海浪的喧響在這歌聲的掩蓋下再也聽不見了。
二
“你在別的什么地方聽見過這樣的歌唱嗎?”伊則吉爾抬起頭來,張開她那沒有牙齒的嘴笑問道。
“我沒有聽見過。我從來沒有聽見過……”
“你不會聽到的。我們愛唱歌。只有美的人才能夠唱得好——我說的美的人,就是愛生活的人。我們愛生活。你瞧,難道在那兒唱歌的那些人做完一天的工作以后就不會疲倦嗎?他們從太陽出一直做到太陽落,可是一到月亮出來,他們就已經在——唱歌了!那些不會生活的人就會去睡覺的。那些喜歡生活的人就——唱歌。”
“可是健康……”我剛一開口說。
“我們都有可以活下去的足夠的健康。健康!倘使你有錢,難道你就不花掉它?健康就是金子一樣的東西。你知道我年輕時候做過些什么事情嗎?我織地毯從太陽出織到太陽落,差不多就不站起來。我那個時候就象太陽光那樣地活潑,可是我卻不得不整天在家坐著,象石頭一樣動也不動。坐得我全身的骨頭都發痛了。可是一到夜晚,我就跑到我愛的人那兒去,跟他接吻。我的愛情還沒斷的時候,我就這樣一直跑了三個月;在那個時期我每夜都在他那兒。你瞧,我一直活到了現在——我的血不是足夠了嗎!我不知道愛過了多少!我不知道受過了多少吻,也吻過了多少!……”
我看她的臉。她那對黑眼睛暗淡無光,連她的回憶也不曾使它們發亮。月亮照亮了她那干枯的、破裂的嘴唇,她那長滿了灰白色柔毛的尖下巴,和她那貓頭鷹嘴一樣的彎曲的、滿是皺紋的鼻子。她的臉頰現在是兩個黑洞,有一個洞里面還擱著一縷灰白色頭發,那是從她頭上纏的紅布底下掉出來的。她的臉,她的頸項和她的手全起皺了,而且只要她動一下,我就擔心這干枯的皮膚會裂成碎片,在我面前就只有一副赤裸裸的骷髏和它那兩只暗淡無光的黑眼睛了。
她又用她那刺耳的破聲講下去:
“我跟我母親一塊兒住在法爾密附近,就在伯爾拉德河的岸上;他第一次到我們田莊上來的時候,我才只十五歲。他是高個子,身子靈活,長著烏黑的胡髭,他又是個多快活的人!他坐在一只小船里,朝我們窗口大聲嚷著:‘喂!你們有酒嗎?……有什么給我吃的東西嗎?’我向窗外看,我的眼光穿過柳樹枝看見在月光下發藍色的河面。他穿著白襯衫,束一根寬腰帶,帶子頭松松地垂在腰間,他站在那兒,一只腳踏在船里,另一只腳踩在岸上,身子搖搖晃晃,一面在唱什么歌。他瞧見我,便說:‘一個這樣標致的美人兒住在這兒!……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好象除了我以外所有的美人兒他都知道似的。我給了他一點兒酒和煮好的豬肉……四天以后我已經把我自己完全給了他了。我們常常在夜里一塊兒劃船。他劃著小船來,象金花鼠似地小聲吹口哨。我就象魚似地從窗口跳到河里去。隨后我們就劃起船走了……他是普魯特河上的漁人,后來母親知道了一切,打了我一頓。他拼命勸我跟他一塊兒到多布羅加(3)去,然后再走遠點到多瑙河口。可是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喜歡他了——他只會唱歌,接吻,就再沒有別的!我已經感到厭煩了。當時有一群古楚爾人(4)漂流到了這一帶地方來,他們在這兒也有一些情人……現在那些女孩子要好好地快活一下了。她們里面有一個在等待,等待她那個喀爾巴阡(5)的年輕人,她擔心他已經給關在牢里,不然就在什么地方跟人打架給殺死了——突然間他一個人,或者同兩三個朋友一塊兒來了,好象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他帶給她多豐富的禮物——他們的一切東西全來得可容易啦!——他常常在她的家里請客,對他的朋友們夸獎她。這使得她非常高興。我的一個女朋友也有個古楚爾的情人,我求她讓我見見那些古楚爾人……她叫什么名字?我已經忘記了……我現在開始把什么都忘記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全忘記了!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年輕人。是個漂亮的家伙……他是個紅頭發的人,他的胡髭和鬈發全是紅的!真是個火一樣的腦袋!可是他老帶著憂愁的樣子。有時候他也很溫柔,不過有的時候他卻象一匹野獸似地叫吼,跟人打架。有一回他打了我的臉……我就象貓一樣地撲到他身上去,用牙齒咬他的臉蛋……從那個時候起他那邊臉蛋上就有了一個酒窩,而且他喜歡讓我親這個酒窩……”
“那個漁人到哪兒去了呢?”我問道。
“那個漁人嗎?啊……他……他加進那一群古楚爾人里面去了。起初他老是勸我,而且威脅我,說要把我丟到水里去,可是后來也就沒有什么了;他加進那一群人里面,并且找到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他們兩個人——那個漁人和那個古楚爾人,一塊兒給人絞死了。我去看過他們給人絞死的情形。這是在多布羅加。漁人上絞架的時候臉色慘白,而且一路上哭哭啼啼,可是那個古楚爾人卻從從容容地抽著煙斗。他一邊走一邊抽煙,兩只手插在他的口袋里面,他的兩撇胡髭一撇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撇在他的胸前搖來晃去。他見了我,把煙斗從嘴上取開,大聲說了一句:‘再見!’……我為他整整傷心了一年。唉!……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正要動身回自己的家鄉喀爾巴阡去。他們參加一個羅馬尼亞人家里的送行會,就在那兒給人抓住了。只抓到了兩個人,有幾個人給殺死了,其余的全逃走了……不過后來那個羅馬尼亞人也償還了這筆債……莊子給燒掉了,磨坊和全部糧食都燒光了。他變成一個乞丐了。”
“這是你干的嗎?”我順口問道。
“古楚爾人的朋友多著呢,并不單是我一個……只要是他們的好朋友,就會祭奠他們……”
海岸上的歌聲已經停止了,現在只有海浪的喧響給老婆子的聲音伴奏——那種憂郁的、騷動不息的喧響正是這個騷動不息的生活的故事最好的伴奏。夜越來越柔和了,它給淺藍色的月光照得越發亮了,它那些看不見的居民(6)的忙碌生活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也漸漸地消失,給逐漸增大的海浪聲掩蓋了……因為風緊起來了。
“我還愛過一個土耳其人。我在斯庫塔里(7)他的內院(8)里住過。我住了整整一個星期,——還不壞……不過我覺得厭煩了……——就只有女人,女人……他有八個女人……整天家只是吃啦,睡啦,講些無聊話啦……不然就吵架啦,嘰哩刮拉,跟一群母雞一樣……這個土耳其人已經不年輕了。他的頭發差不多全白了,他卻很神氣,也很有錢,講起話來象主教一樣……他有一對烏黑的眼睛……它們對直地看著你……一直看到了你的靈魂里面。他很喜歡禱告。我是在布加勒斯特第一次看見他的……他在市場里走來走去,活象一位沙皇,樣子很威嚴,很威嚴。我對他笑了笑。就在這天晚上我在街上給人抓走,送到他那兒去了。他是個販賣檀香和棕櫚的商人,到市加勒斯特來買東西的。‘你到我那兒去嗎?’他問我。‘啊,對,我去!’‘好!’我就去了。這個土耳其人,他很有錢。他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一個黑黑的小孩子,很靈活。他大約有十六歲。我帶著他一塊兒又離開那個土耳其人逃走了……我逃到保加利亞,逃到隆·帕蘭加……在那兒一個保加利亞女人拿刀子在我的胸口上刺了一刀,是為了她的未婚夫,或者是為了她的丈夫的緣故,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在修道院里病了很久。這是一所女修道院。一個波蘭女子看護我,她有一個兄弟,是一個修士,他常常從另一個修道院(我記得它是在阿爾采爾·帕蘭加的附近)來看她……那個人老是象蛆一樣地在我面前扭來扭去……等到我的身體好了起來,我就跟他一塊兒……到他的波蘭去了。”
“等一下!那個小土耳其人到哪兒去了呢?”
“那個小孩子嗎?他死了,那個小孩子。我不知道他是為了想家,還是為了愛情,可是他憔悴下去了,好象一棵還沒有長結實就受到太多陽光的小樹那樣……他就這樣地枯萎了……我還記得,他躺在那兒,渾身發青,而且透明,好象是一塊冰似的,可是愛情仍舊在他的心里燃燒。……他老是求我彎下身子去吻他……我愛他,我記得,我吻了他不知多少次……后來他已經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動了。他躺在床上,象一個乞丐哀求施舍那樣,可憐地求我睡在他身邊,使他的身體暖和。我睡下去。我剛睡到他身邊……他馬上渾身發燒。有一回我醒過來,可是他已經冷了……死了……我哭了他一場。誰能說呢?也許就是我把他害死的。那時候我的年紀比他大一倍。而且我是那么壯,又是精力飽滿……可是他是什么呢?一個小孩子啊!……”
她嘆了一口氣,而且——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做——在胸前畫了三次十字,她那干癟的嘴唇在喃喃地念著什么。
“啊,那么你動身到波蘭去了……”我提醒她道。
“是……跟著那個小波蘭人去的。這個人又可笑,又下賤。他需要女人的時候,他就象雄貓那樣來跟我親熱,說許多甜蜜蜜的話;可是他不要我的時候,他就用鞭子一樣的話抽我。有一回我們正在河邊走著,他對我說了一句傲慢無禮的話。啊!啊!……我生氣了!我象柏油似地滾熱了!我象抱小孩似地把他抱在手里(他的身體本來就矮小),朝上舉起來,我使勁捏緊他的腰,弄得他的臉完全變青了。我這樣轉了一下,就把他從岸上丟到河里去了。他嚷著,很可笑地嚷著。我從上面看他,他不停地在水里掙扎。隨后我就走開了。以后我也就沒有再見到他。這倒是我的運氣:我從來沒有再碰到那些我愛過的人。象這樣碰見是不好的,就跟碰見了死人一樣。”
老婆子不講話了,她在嘆氣。我想象那幾個因她而復活起來的人。這兒是那個生著火一樣的紅頭發、留著胡髭的古楚爾人,他從容地抽著煙斗走上絞架。他的眼睛多半是冷冷的、藍色的,它們對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用一種堅定的、集中的眼光在看。那兒,站在他旁邊的就是那個生著黑胡髭的普魯特河的漁人;他在哭,他不愿意死,他的臉因為臨死前的痛苦變成了慘白色,臉上那對本來是快樂的眼睛現在也顯得黯淡無光,他的胡髭給眼淚打濕了,悲慘地搭在他那扭歪了的嘴角上。這兒是他,那個上了年紀的神氣十足的土耳其人,他一定是定命論者,又是專制的暴君,他的兒子就在他的旁邊,這是給接吻毒死了的一朵又蒼白、又柔嫩的東方的花。那兒又是那個自高自大的波蘭人,多情而殘忍,會講話卻又冷酷……他們都只是些模糊的影子,然而他們所吻過的這個女人現在正坐在我旁邊,她還活著,可是時間把她快消耗光了,她沒有肉體,也沒有血,心里失掉了欲望,眼睛里沒有火——也差不多是一個影子了。
她繼續講下去:
“我在波蘭的生活艱難起來了。住在那兒的人是冷酷的,虛偽的。我不懂得他們那種蛇的語言。他們全咝來咝去(9)。……究竟咝些什么呢?一定是上帝因為他們虛偽才給了他們這種語言。那時候我到處飄蕩,不知道去哪兒好,我看見他們在準備反抗你們俄羅斯人的暴動(10)。我一直走到波黑尼亞城。一個猶太人把我買了去,他不是為他自己買的,他是拿我的身體去做生意的。我同意了這個辦法。一個人要生活,總得會做點事情。我什么事也不會做,所以我就得拿自己的身子去低償。不過當時我還這樣想:要是我弄到一點兒錢夠我回到伯爾拉德河上自己家去的話,那么不管我身上的鏈子怎樣堅牢,我也要掙斷它。我就在那兒住下了。有錢的老爺們常常到我這兒來,在我這兒擺宴請客。他們花了很多的錢。他們常常因為我打架,甚至傾家蕩產。他們里面有一個人纏了我很久,你瞧,他就是這樣地做法:有一天他到我這兒來,后面跟著一個聽差,提了一個袋子。老爺拿過袋子,把袋子里的東西朝我的腦袋上倒下來。一個個的金錢敲著我的腦袋,我很高興聽它們落在地上的聲音。然而我還是把那個老爺趕走了。他有一張浮腫的胖臉,他的肚皮就象是一個大枕頭。他看起來活象一口喂飽了的豬。是的,我把他趕走了,雖然他告訴我,他賣掉了所有他的田地、房屋和馬匹,來把金錢撒在我的身上。我那個時候愛上了一個臉上有傷疤的很體面的老爺。他的臉上有好多道刀疤,這都是他不久以前幫忙希臘人跟土耳其人打仗的時候,讓土耳其人砍傷的。就是這么一個人!……他是個波蘭人,希臘人跟他有什么關系呢?可是他去了,他跟他們一塊兒打他們的敵人。他給刀砍傷了,打掉了一只眼睛,左手上也砍掉了兩根指頭……他是個波蘭人,希臘人跟他有什么關系呢?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他喜歡英雄豪杰的行徑。要是一個人喜歡英雄豪杰的行徑,他總可以做出這種事來,而且也會找到可以做這種事的地方。你知道吧,生活里總有讓人做出英雄行徑的地方。凡是找不到這種地方的人要不是懶蟲便是膽小鬼,不然就是他們不懂得生活,因為凡是懂得生活的人,都想死后在生活里留下自己的影子。那么生活才不會把人不留一點兒痕跡地吞光了……啊,那個臉上有傷疤的人真正是個好人!為了做一件事情,就是走到天涯地角他也甘心。我想他大概是在暴動中給你們的人殺了的。可是為什么你們去打馬扎爾人(11)呢?哦,哦,你不用講什么!……”
伊則吉爾老婆子吩咐我不要講話,她自己忽然也不作聲了,她在思索。
“我也認得一個馬扎爾人。有一天他離開我走了,這是冬天的事,一直到春天雪化了的時候他才給人找著了,他躺在田上,腦袋給子彈射穿了。原來就是這樣!你瞧,愛情殺死的人并不比瘟疫殺死的少;要是你計算一下,我相信一點兒也不少……我正在講什么?講波蘭……是的,我在那邊玩了我最后一次的把戲。我遇見了一個波蘭小貴族……他真漂亮!就跟魔鬼一樣。我那個時候已經老了,唉,老了!我不是有了四十歲嗎?大概是這樣的……而且他還很驕傲,他給我們女人慣壞了。不錯……我在他身上很花了些工夫。他想馬上把我弄到手,可是我不肯。我從來沒有做過奴隸,什么人的奴隸也沒有做過。并且我已經跟那個猶太人完事了,我給了他很多的錢……我已經住在克拉科夫了。那個時候我什么都有,馬啦,金子啦,聽差啦。……他到我那兒來,那個驕傲的魔鬼,他老是想著我自己投到他的懷抱里去。我跟他吵架……我記得我甚至于為這件事情憔悴了。這種情形拖延了很久……可是我終于勝利了:他跪下來求我……然而他把我弄到手以后,馬上就扔掉了……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老了……啊,這對我可不是愉快的事情!真不是愉快的事情!……你知道,我愛他這個魔鬼……可是他呢,他遇見我的時候總是笑我……他真下賤!而且他也在別人那兒笑我,我知道的。我對你說,這叫我苦透了!可是他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而且我仍舊高興看見他。到后來他出去跟你們俄羅斯人打仗的時候,我真難過極了。我努力管住自己,可是總沒有辦法……我便決定去找他。他在華沙附近的樹林里。
“可是等我到了那兒以后,我才明白他們已經給你們的人打敗了……他也給人抓住了,就關在一個沒有多遠的村子里。
“我暗中在想:這樣看來,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可是我很想再見他一面。所以,我就設法去見他……我裝扮成一個討飯女人,假裝瘸一只腿,臉上給包起來,我就這樣到那個村子里去。到處都是哥薩克人和軍人。……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走到那兒!我打聽出來波蘭人給關在什么地方,同時我也明白要到那兒去是很困難的。可是我得去一趟。夜里我爬到他們在的那個地方去。我經過一個菜園,正在畦溝中間爬著,卻突然看見:一個哨兵站在那兒攔住了我的路……可是我已經聽見波蘭人在唱歌,在高聲講話了。他們唱的是一首……贊美圣母的歌……那個人也在那兒唱……我那個阿爾卡德克。我想到從前是人家爬著來求我……現在卻輪到我象蛇一樣在地上爬著找一個男人,而且也許還是爬著去送死,不由得我不傷心。哨兵已經聽見了我的聲音,他彎著身子走過來。啊,我怎么辦呢?我從地上站起來,向他走過去。我身邊沒有刀子,除了一雙手和一根舌頭,我什么也沒有。我后悔沒有帶一把刀子來。我小聲說:‘等一下!’可是那個兵已經拿他的槍刺對準我的喉嚨了。我小聲對他說:‘不要刺我,等一下,聽我說,倘使你有良心的話。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你,不過我求你……’他把槍放低,也是小聲地對我說:‘走開,你這個女人!走開!你要什么?’我告訴他,我的兒子給關在這兒……‘你明白嗎,老總,——兒子!你也是什么人的兒子,對不對?那么請你看我一眼——我也有一個象你這樣的兒子,他就在那兒!讓我去見見他吧,也許他很快就要死了……也許你明天就會給人殺死的……你的母親會哭你嗎?你要是不看見她,不看見你母親就死掉,你不會難過嗎?所以我的兒子也會難過。你可憐可憐你自己,也可憐可憐他,還有我——一個母親啊!……’
“唉,我跟他講了多么久的話!天下著雨,我們都給淋得一身濕透了。刮起風來,而且叫吼得厲害,它一會兒吹打我的背,一會兒吹打我的胸口。我搖晃不定地站在這個石頭一樣的兵的面前……然而他總是說‘不!’每一回我聽到他這個冷冰冰的‘不’字,我心里那種想看見阿爾卡德克的欲望倒越發強烈了。我一邊講話,一邊用眼睛打量那個兵——他又瘦又小,而且在咳嗽。我倒在他面前的地上,抱住他的膝頭,不住地用熱烈的話求他,我把他推到在地上。他倒在污泥里。我連忙把他翻過身去臉朝著地,把他的腦袋按在一個泥水塘里,不要他叫出聲來。他并不叫,只是拼命地在掙扎,竭力想把我從他的背上弄開。我拿兩只手用力把他的腦袋在泥水里按得更深些。他就給悶死了。……這個時候我就朝那座有波蘭人歌聲的倉庫跑過去。‘阿爾卡德克!……’我從墻壁縫里小聲說。這些波蘭人,他們機靈得很。他們聽見我的話,還在不住嘴的唱。現在他的眼睛正對著我的眼睛了。我小聲問道:‘你能夠從這兒出來嗎?’他說:‘能夠,從地板下面!’我說:‘那么就出來吧。’他們四個人就從倉庫底下爬出來了:我的阿爾卡德克和三個別的人。‘哨兵在哪兒?’阿爾卡德克問道。我說:‘他躺在那邊!……’他們把身子朝地上彎下去,靜悄悄地、靜悄悄地走著。雨下大了,風大聲地叫吼。我們走出村子,默默地沿著樹林走了好久。我們走得很快。阿爾卡德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熱,而且在打顫。啊!……他一聲不響地跟我在一塊兒走著的時候,我覺得真好。這是最后的幾分鐘——我那貪得無厭的一生里最后幾分鐘的好時間了。可是我們走出來到了一個草地上,就站住了。他們四個人全向我道謝。喔,他們對我講了好久的我不大明白的話,而且講了那么多。我一邊聽著,一邊望著我那位老爺。瞧著他怎樣對待我。他把我抱住了,鄭重地對我說……他的話我已經記不得了,不過他的意思是這樣:現在他為了感謝我打救他的恩德,他要愛我了……他跪在我的面前帶笑地對我說:‘我的女王!’就是這樣虛偽的狗!……哼,我就用腳踢他,本來我想踢他的臉,可是他躲開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站在我面前,臉色慘白,并且帶著威脅的神氣…·那三個人站在旁邊,也板起臉看我。大家都不講話。我望著他們……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非常的厭惡,而且一種倦怠的感覺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我對他們說:‘你們走吧!’他們這些狗還問我:‘你要回到那兒去,向他們指出我們的去路嗎?’他們就這樣下賤!哼,他們到底還是走了。隨后我也走了……第二天我就讓你們的人抓住了。可是不久他們就放了我。那時候我就看出來我已經到了應當給自己造個窩的時候了,象布谷鳥(12)那樣的生活我過得夠了!我已經變得不靈活了,我的翅膀也沒有氣力了,我的羽毛也失掉光彩了……不錯,到了時候了,到了時候了!隨后我就到加里西亞去,從那兒又到了多布羅加。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將近三十年了。我有一個丈夫,是摩爾達維亞人;他在一年前死掉了。我還活著!我一個人活著……不,不是一個人,我是跟那些人在一塊兒。”
老婆子向海邊揮了揮手。在那邊現在一切聲音都沒有了。偶爾也飄起來一個短短的、隱隱約約的聲音,但是它馬上又消逝了。
“他們很愛我。我給他們講了許多各種各樣的故事。這倒是他們需要的東西。他們大家都還很年輕……我覺得跟他們在一塊兒也很好。我一切看一邊想:我從前就是這個樣子……不過在當時,在我那個時候人們有更多的氣力和更多的熱情,所以生活也更快樂,更好……是的!……”
她不響了。我在她的身邊,突然感到了悲哀。她把頭一搖一擺地打起瞌睡來了,同時她小聲地在念著什么……好象在做禱告似的。
從海上升起來一朵云——又黑又濃,而且外形險峻,看起來好象是山脊一樣。它正向草原上爬過去。在它移動的時候,有幾片小云從它的頂上離開了,它們急急地走在它的前面,把星子一顆一顆地弄滅了。海大聲吼著。在離我們沒有多遠的葡萄藤里,有人在接吻,在小聲講話,在嘆息。遠遠地在草原上響起了一只狗的叫聲……空氣里有一種搔人鼻孔的古怪氣味,刺激著人的神經。云投下很多濃密的影子到地上來,它們在地上爬著,爬著,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現出來……在月亮的位置上只有一個朦朧的乳白色的點子,有時候連這個也讓一朵暗藍色的云完全遮住了。草原現在變得又黑又可怕,好象隱藏著什么東西在里面似的,在這草原的遠處,閃亮著一粒一粒的藍色小火花。它們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亮了一下,馬上又滅了。好象有幾個人散在草原上,彼此隔得遠遠的,他們點著火柴在那兒找尋什么東西,火柴剛點燃,馬上又讓風吹滅了。這些奇怪的藍色的火舌頭使人想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你看見火星嗎?”伊則吉爾問我道。
“什么,你說那些藍色的嗎?”我指著草原對她說。
“藍色的?不錯,就是它們……那么它們還是在飛了!哦,哦!我已經再看不見它們了。現在我有好多東西都看不見了。”
“這些火星是從哪兒來的?”我問老婆子道。
我從前聽見人講過一點這些火星的來源,可是我卻想聽聽伊則吉爾老婆子對這個怎樣地講法。
“這些火星是從丹柯的燃燒的心里發出來的。從前在世界上有一顆心,它有一天發出火來了……這些火星就是從那兒來的。我現在把這個講給你聽……這也是一個古老的故事……古老的,完全古老的!你瞧,古時候一共有多少東西?……可是現在,象那樣的東西連一個也沒有——象古時候那樣的偉大的行為啦,人物啦,故事啦,全沒有……為什么呢?……哼,你說吧!你說不出的……你知道些什么呢?你們這班年輕人知道些什么呢?唉!……要是你們好好地去看看古時候,——那么你們所有的謎都找到解答了……可是你們不去看,所以你們就不懂得怎樣生活了……難道我沒有見過生活嗎?啊,我全見過的,雖然我的眼睛不好!我看見人們并不在生活,卻只是在盤算來,盤算去,把一生的光陰全化在這上面。等到他們發覺一切有一點兒價值的東西全弄光了,他們白白地活了一輩子的時候,他們就悲嘆起自己的命運來了。命運跟這個有什么相干?各人決定各人自己的命運!各種各樣的人我現在都見過了,就只沒有見到強的人!他們在哪兒呢?……美的人也是一天一天地少起來了。”
老婆子在沉思了,她在想:那些強的、美的人躲到哪兒去了呢?她一邊想,一邊凝望著黑暗的草原,好象在那兒找尋一個回答似的。
我在等待她的故事,我一聲不響,我害怕,要是我問她一句話,她又會岔到一邊去了。
后來她又講起故事來。
三
“古時候地面上就只有一族人,他們周圍三面都是走不完的濃密的樹林,第四面便是草原。這是一些快樂的、強壯的、勇敢的人。可是有一回困難的時期到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了一些別的種族,把他們趕到林子的深處去了。那兒很陰暗而且多泥沼,因為林子太古老了,樹枝密密層層地纏結在一塊兒,遮蓋了天空,太陽光也不容易穿過濃密的樹葉,射到沼地上。然而要是太陽光落在泥沼的水面上,就會有一股惡臭升起來,人們就會因此接連地死去。這個時候妻子、小孩們傷心痛哭,父親們靜默沉思,他們讓悲哀壓倒了。他們明白,他們要想活命就得走出這個林子,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往后退,可是那邊有又強又狠的敵人;另一條路是朝前走,可是那兒又有巨人一樣的大樹擋著路,它們那些有力的枝緊緊地抱在一塊兒,它們那些虬曲的樹根牢牢地生在沼地的粘泥里。這些石頭一樣的大樹白天不響也不動地立在灰暗中,夜晚人們燃起篝火的時候,它們更緊地擠在人們的四周。不論是白天或夜晚,在那些人的周圍總有一個堅固的黑暗的圈子,它好象就想壓碎他們似的,然而他們原是習慣了草原的廣闊天地的人。更可怕的是風吹過樹梢、整個林子發出低沉的響聲、好象在威脅那些人、并且給他們唱葬歌的那個時候。然而他們究竟是些強的人,他們還能跟那班曾經戰勝過他們的人拼死地打一仗,不過他們是不能夠戰死的,因為他們還有未實現的宿愿,要是他們給人殺死了,他們的宿愿也就跟他們一塊兒消滅了。所以他們在長夜里,在樹林的低沉的喧響下面,泥沼的有毒的惡臭中間,坐著想來想去。他們坐在那兒,篝火的影子在他們的四周跳著一種無聲的舞蹈。這好象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樹林和泥沼的惡鬼在慶祝勝利……人們老是坐著在想。可是任何一樁事情——不論是工作也好,女人也好,都不會象愁思那樣厲害地使人身心疲乏。人們給思想弄得衰弱了……恐懼在他們中間產生了,綁住了他們的強壯的手,恐怖是由女人產生的,她們傷心地哭著那些給惡臭殺死的人的尸首和那些給恐懼抓住了的活人的命運,這樣就產生了恐怖。林子里開始聽見膽小的話了,起初還是膽怯的、小聲的,可是以后卻越來越響了……他們已經準備到敵人那兒去,把他們的自由獻給敵人;大家都給死嚇壞了,已經沒有一個人害怕奴隸的生活了……然而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丹柯,他一個人把大家全搭救了。”
老婆子分明是常常在講丹柯的燃燒的心。她講得很好聽,她那刺耳的破聲在我面前很清楚地繪出了樹林的喧響,在這樹林中間那些不幸的、精疲力竭的人給沼地的毒氣害得快死了……
“丹柯是那些人中間一個年輕的美男子。美的人總是勇敢的。他對他的朋友們這樣說:
“‘你們不能夠用思想移開路上的石頭。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不會得到什么結果的。為什么我們要把我們的氣力浪費在思想上、悲傷上呢?起來,我們到林子里去,我們要穿過林子,林子是有盡頭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盡頭的!我們走!喂!嘿!……”
“他們望著他,看出來他是他們中間最好的一個,因為在他的眼睛里閃亮著很多的力量同烈火。
“‘你領導我們吧!’他們說。
“于是他就領導他們……”
老婆子閉了嘴,望著草原,在那邊黑暗越來越濃了。從丹柯的燃燒的心里發出來的小火星時時在遠遠的什么地方閃亮,好象是一些開了一會兒就謝的虛無縹緲的藍花。
“丹柯領著他們。大家和協地跟著他走——他們相信他。這條路很難走。四周是一片黑暗,他們每一步都碰見泥沼張開它那齷齪的、貪吃的大口,把人吞下去,樹木象一面牢固的墻攔住他們的去路,樹枝糾纏在一塊兒;樹根象蛇一樣地朝四面八方伸出去。每一步路都要那些人花掉很多的汗和很多的血。他們走了很久……樹林越來越密,氣力越來越小。人們開始抱怨起丹柯來,說他年輕沒有經驗,不會把他們領到哪兒去的。可是他還在他們的前面走著,他快樂而安詳。
“可是有一回在林子的上空來了大雷雨,樹木兇惡地、威脅地低聲講起話來。林子顯得非常黑,好象自從它長出來以后世界上所有過的黑夜全集中在這兒了。這些渺小的人在那種嚇人的雷電聲里,在那些巨大的樹木中間走著;他們向前走,那些搖搖晃晃的巨人一樣的大樹發出軋軋的響聲,并且哼著憤怒的歌子,閃電在林子的頂上飛舞,用它那寒冷的青光把林子照亮了一下,可是馬上又隱去了,來去是一樣地快,好象它們出現來嚇人似的。樹木給閃電的寒光照亮了,它們好象活起來了,在那些正從黑暗的監禁中逃出來的人的四周,伸出它們的滿是疙瘩的長手,結成一個密密的網,要把他們擋住一樣。并且仿佛有一種可怕的、黑暗的、寒冷的東西正從樹枝的黑暗中望著那些走路的人,這條路的確是很難走的,人們給弄得疲乏透頂,勇氣全失了。可是他們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軟弱,所以他們就把怨恨出在正在他們前面走著的丹柯的身上。他們開始抱怨他不能夠好好地帶領他們——瞧,就是這樣!
“他們站住了,又倦又氣,在樹林的勝利的喧響下面,在顫抖著的黑暗中間,開始審問起丹柯來。
“他們說:‘你對我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有害的人!你領導我們,把我們弄得精疲力盡了,因此你就該死!’
“‘你們說:領導我們!我才來領導的!’丹柯挺起胸膛對他們大聲說。‘我有領導的勇氣,所以我來領導你們!可是你們呢?你們做了什么對你們自己有益的事情呢?你們只是走,你們卻不能保持你們的氣力走更長的路!你們只是走,走,象一群綿羊一樣!’
“可是這些話反倒使他們更生氣了。
“你該死!你該死!’他們大聲嚷著。
“樹林一直不停地發出低沉的聲音,來響應他們的叫嚷,電光把黑暗撕成了碎片。丹柯望著那些人,那些為著他們的緣故他受夠了苦的人,他看見他們現在跟野獸完全一樣。許多人把他圍住,可是他們的臉上沒有一點高貴的表情,他不能夠期望從他們那兒得到寬恕。于是怒火在他的心中燃起來,不過又因為憐憫人們的緣故滅了。他愛那些人,而且他以為,他們沒有他也許就會滅亡。所以他的心又發出了愿望的火:他愿意搭救他們,把他們領到一條容易走的路上去,于是在他的眼睛里亮起來那種強烈的火的光芒……可是他們看見這個,以為他發了脾氣所以眼睛燃燒得這么亮,他們便警戒起來,就象一群狼似的,等著他來攻擊他們;他們把他包圍得更緊了,為著更容易捉住丹柯,弄死他。可是他已經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因此他的心燃燒得更厲害了,因為他們的這種心思使他產生了苦惱。
“然而樹林一直在唱它那陰郁的歌,雷聲仍在隆隆地響,大雨依舊在下著……
“‘我還能夠為這些人做什么呢?’丹柯的叫聲比雷聲更大。
“忽然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從那兒拿出他自己的心來,把它高高地舉在頭上。
“他的心燃燒得跟太陽一樣亮,而且比太陽更亮,整個樹林完全靜下去了,林子給這個偉大的人類愛的火炬照得透亮;黑暗躲開它的光芒逃跑了,逃到林子的深處去,就在那兒,黑暗顫抖著跌進沼地的齷齪的大口里去了。人們全嚇呆了,好象變成了石頭一樣。
“‘我們走吧!’丹柯嚷著,高高地舉起他那顆燃燒的心,給人們照亮道路,自己領頭向前奔去。
“他們象著了魔似地跟著他沖去。這個時候樹林又發出了響聲,吃驚地搖動著樹頂,可是它的喧響讓那些奔跑的人的腳步聲蓋過了。眾人勇敢地跑著,而且跑得很快。他們都讓燃燒的心的奇異景象吸引住了。現在也有人死亡,不過死的時候沒有抱怨,也沒有眼淚。可是丹柯一直在前面走,他的心也一直在燃燒,燃燒!
“樹林忽然在他們前面分開了,分開了,等到他們走過以后,它又合攏起來,還是又密又靜的;丹柯和所有的人都浸在雨水洗干凈了的新鮮空氣和陽光的海洋里。在那邊,在他們的后面,在村子的上空,還有雷雨,可是在這兒太陽發出了燦爛的光輝,草原一起一伏,好象在呼吸一樣,草葉帶著一顆一顆鉆石一樣的雨珠在閃亮,河面上泛著金光……黃昏來了,河上映著落日的霞光,顯得鮮紅,跟那股從丹柯的撕開的胸膛淌出來的熱血是一樣的顏色。
“驕傲的勇士丹柯望著橫在自己面前的廣大的草原,——他快樂地望著這自由的土地,驕傲地笑起來。隨后他倒下來——死了。
“充滿了希望的快樂的人們并沒有注意到他的死,也沒有看到丹柯的勇敢的心還在他的尸首旁邊燃燒。只有一個仔細的人注意到這個,有點害怕,拿腳踏在那顆驕傲的心上……那顆心裂散開來,成了許多火星,熄了……
“在雷雨到來前,出現在草原上的藍色火星就是這樣來的!”
現在老婆子講完了她的美麗的故事,草原上開始了一陣可怕的靜寂,這草原好象也因為勇士丹柯所表現的力量而大大地吃驚了,那個為了人們燒掉自己的心死去、并不要一點酬報的丹柯。老婆子在打瞌睡。我一邊瞧著他,一邊在想:她的記憶里還剩得有多少的故事,多少的回憶啊?我想到丹柯的偉大的燃燒的心,又想到創造出這一類美麗而有力的傳說的人類的幻想。
起了一陣風,把這個睡得很熟的伊則吉爾老婆子身上穿的破衣服刮起來,露出她的干癟的胸膛。我把她的年老的身子又蓋上了,自己躺在她旁邊的地上。草原上黑暗而靜寂。云仍舊緩慢地、寂寞地在天空飄移……海發出了低沉的、憂郁的喧響。
【鑒賞】:
仿佛是面對熟稔的知己,高爾基用他那樸素動人的語言向我們講述了三個富于童話色彩的故事。
高爾基十歲時便到“人間”謀生,當過學徒,童工,仆役,還在戲院里當過配角。貧民窟碼頭成了他的大學。他在社會底層的生活體驗,極大地豐富了他的創作素材,使他對勞動人民的苦難有著深切的感受。本篇正是作者早期的民間色彩較濃的作品。作者按照民間故事的敘述方式,以一個而今已風燭殘年的老婆子的口吻,把影子“臘拉”、伊則吉爾本人的經歷,還有丹柯的傳奇這三個故事巧妙地串在了一起,編成了這一完整的短篇名作。
小說一開始就把我們帶到了比薩拉比亞海岸,一個美麗而又憂郁的夜晚,伊則吉爾用她那干枯的聲音向“我”講述了一個奇妙的、在草原上編成的出色的故事。
故事由于年代的久遠(“這是好幾千年前的事了”)和地點的遙遠(“在海的那一邊,很遠的,很遠的,太陽出來的地方”)顯得有些神秘,這是童話和民間故事通常采用的敘述方式。
臘拉是鷹與人生的兒子。他強壯、漂亮,同時又高傲、兇暴。他把自己看做世界上的第一個人,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當他的要求遭到少女的拒絕時,他把少女打死了。后來眾人想出了一個懲罰他的辦法:并不把他殺死,而是讓他自由,還給他起了個名字“臘拉”,也即永遠的被拋棄!他就這樣在草原上游蕩了幾十年!最后他絕望了,他終于因他的自私與高傲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永遠的自由,永遠的孤獨!他變成了影子。
接著伊則吉爾講述了她自己富于浪漫色彩的一生。年輕時如同“太陽光那樣活潑”的伊則吉爾,過著象布谷鳥一樣的生活。她那短暫的青春頁碼上載滿了各色各樣的愛情。她頻繁地更換著愛人。不斷的戀愛耗盡了她那旺盛的精力,嚴重地侵蝕了她的健康,使她只剩下一具干枯的軀殼,差不多也成了一個影子。
第三個故事便是那著名的“丹柯之心”。這是全篇的核心,也是作者重筆著墨所在。
丹柯是一個孤獨的英雄,勇敢的先驅。他領導著一群被樹林困住的人們尋找光明的出路,然而膽小猶疑的人們卻埋怨他使他們受苦,并且企圖弄死他,但堅強的丹柯寬恕了他們。為了證明自己無私的愛心,丹柯用手抓開了自己的胸膛,掏出心來,高高地舉在頭上,以自己心的燃燒照亮了人們前進之路。最后丹柯在自由寬闊的草原上倒下了,含笑死去。他的心化作了點點藍色火星,在草原上一閃一閃地飄游。
這三個近乎傳奇的故事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三個主人公最后似乎都成了影子,在草原上飄忽、游蕩。然而無論是臘拉的兇狠自私,還是伊則吉爾的享樂無度,都是作者所摒棄的只求個人享樂的生活方式。在遼闊的草原上,在作者的心目中永恒地閃爍、發光的,唯有那顆偉大而又純潔的丹柯之心。它無私地燃燒著,美麗而又堅強。丹柯那為了拯救人們而甘愿燒掉自己的心的英勇毅行為,正是作者謳歌的對象,表現的理想。丹柯正是他所推崇的熱愛自由的英雄。這篇小說體現了作者早期對生活意義的探索,以及他造福人民的崇高理想。
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選擇了伊則吉爾為視點,讓這位閱歷豐富的老婆子作為民間故事的敘說人,故事的開端與結束顯得自然、親切,使人如臨其境。小說的語言樸實易懂,切近口語,符合大眾的閱讀習慣,這也是高爾基一向追求的風格。他寫的小說經常要念給人聽,然后再修改定稿,真正稱得上是一位人民的作家。
作為早期浪漫主義代表作之一,《伊則吉爾老婆子》表現了作者所崇尚的理想和對庸碌自私的人生觀的鄙視。作者把對立的生活原則與迥然不同的人生態度融于一爐,把深刻的批判與熱情的歌頌結合在一起,加上作者所采用的,也是他最為得心應手的民間故事的敘述方式,使全篇充滿了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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