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雨民譯郭勇
【原文作者】:赫爾岑
【原文作者簡介】:
亞歷山大·伊凡諾維奇·赫爾岑(1812-1870),俄國作家、政論家、哲學家、革命活動家。1812年4月6日生于莫斯科大貴族家庭。自幼深受十二月黨人起義影響。1829年入莫斯科大學數理科學習,1833年大學畢業后,曾計劃出版宣傳革命思想的刊物,于1834年被捕,先后兩次被流放。1842年回到莫斯科,積極從事革命活動和文學創作活動。
由于在沙皇專制統治下無法進行社會活動,1847年攜家赴法國,成為政治上的流亡者。1852年8月移居倫敦,一直住到1869年秋。1853年在倫敦建立“自由俄國印刷所”出版過許多革命傳單和小冊子;1855年創辦文藝從刊《北極星》。晚年僑居日內瓦,1870年1月21日在巴黎逝世。
【原文】:
“你們注意到沒有,”一個頭發剪得短短的年青人繼續著關于戲劇的談話,說道:“你們注意到沒有,我們好的男演員雖然少,但是還有,好的女演員呢,簡直就沒有,只不過在傳說中還保存著西蒙諾娃(1)的名字而已;這一定不是沒有原因的。”
“原因用不著到遠處去找;”另一個頭發剪成圓圈形的人反駁他道:“您所以不懂,就因為您看一切都戴上一副西方的眼鏡。斯拉夫女人永遠也不會習慣于拋頭露面地跑到舞臺上,在觀眾的心里激起那種她只愿奉獻給自己家長的情感;她的地位是在家里,而不在賣藝場。沒有出嫁的時候,她是女兒,溫順而羞怯的女兒;出了嫁,她是溫順的妻子。婦女在家庭中的這種天然地位,就算使我們喪失了好演員,但是卻出色地保持了淳厚的風俗。”
“可是為什么,”第三個人說道,這個人根本就不剪發,“德國人和我們一樣,我認為,至今沒有改變過家庭生活,但是卻絲毫也不影響好的女演員出現呢?再說,我在主要的問題上也不同意您的說法:西方斯拉夫人家庭的情況我不了解,至于我們俄羅斯人,老實說已經不再是您所說的那種宗法式家庭了。”
“請允許我問一聲,您是在哪里觀察和研究斯拉夫家庭的?是在上等階層嗎?他們過的是特殊的生活。是在都市里嗎?那里拋棄了我們唯一的人民生活方式,也就是鄉村生活。是在通街大道近旁嗎?那里農民變成了市儈,你們的工業所帶來的富裕腐化了他們,發展了他們的各種人為欲望。家庭并不保存在這些地方;要看到家庭的話,得到羊腸小道旁邊的小村落中去。”
“不過,真是怪事,照您的說法,大路呀、都市呀,凡是一切保障別人、使別人得到發展的東西,對于斯拉夫人卻都是有害的;按照您的意思,為了保持淳厚的風俗,就不能有通衢大道,不能有交通,不能做買賣,最后還不能具有改善生活的首要條件——富裕。當然羅,魯濱孫一個人住在荒島上的時候,他的確是個模范人物,既不斗牌,又不上那些吃吃喝喝的地方。”
“什么事都可以說成很可笑,然而笑話盡管有時叫人發笑,卻決不能用它來駁倒任何事情。哪怕您有十分伶巧的西方腦筋,但有些事情還是您所不可能懂得的,嗯,就象一個喪失了聽覺的人不能懂得音樂一樣,但這又完全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畫家,或其他什么。您決不會懂得,安份而勤勞的貧困,比揚揚自得的富足更為高尚。您也不會懂得我們的家庭制度,我們的父制:在一家中,父親就是首腦,而在整個村落中,村社的首腦就是父親。您已經習慣于對各項權利的嚴格規定,習慣于對個人和社會各階層的種種限制,習慣于互相牽制,彼此不信任——這一切在西方都是必要的,因為那里一切都建立在敵視的基礎上,那里國家全部的任務,如你們自己的詩人所說的,就在于進行巧妙的斗爭:
這邊火熱進攻,那邊頑強反擊——
這就是新文化堅強的動力(2)。”
“這樣談下去,我看,為什么缺少女演員的問題是不會得到迅速解決的,”首先講話的人說。“要是你們為了回答得充份起見,要chemin faisant(法文:順便地)解決一切歷史和政治問題的話,那么在這個題目上將得花上那末四十來年,而且還不一定會有什么結果。根據我的理解,您,親愛的斯拉夫人(3),是要說,所以沒有女演員,是因為女人并不作為個人而存在,她的存在只是作為家庭的一分子,并且完全埋沒在家庭里,這很有道理。不過,您認為家庭只在小村落中有;可是女演員正好不是從這些大路都不通的村落中產生出來的呀。”
“這個問題請允許我來回答您,”歐洲人(我們將這樣稱呼那個不剪頭發的人)說道,“在我國,不論是公路旁的女人,或是羊腸小道旁的女人,都還沒有獲得象在法國那樣無拘無束地參加一切活動的權利;例外是有的,但必然地帶點裝腔作勢——這一點再好不過地證明只是例外而已。當我們的女人想要和有教養的男人平等來往時,她不是自由地行使自己的權利,而是有意要炫耀一下自己的解放。”
斯拉夫人熱烈地反駁道,“我們沒有女演員,就因為這行業是和我們斯拉夫女人謙遜的美德不符合的:她愛沉默。”
“您為什么不早說呢?”歐洲人說,“您說明了很多問題,比您所希望說明的更多。現在可明白了,為什么我們沒有女演員,而女的舞蹈家卻這樣多。可是,不講笑話。我認為,我們所以沒有女演員,倒不是因為沒有才能,而是因為要她們表演的那種激情是她們從來所想都不曾想到過的。演員所表演的每種情感,必須是他所深知的,才不致演得不倫不類。演一下《Opium et Champagne》(法文:《鴉片和香檳》)(4)中的中國人,這算不了一回事,可是,一個印度的婆羅門,因為偶然碰了一下賤民而墜入絕望的深淵,或者一個十七世紀的俄國貴族,在‘授位’(5)時由于point d’honneur(法文:榮譽感)而躺在桌子底下,讓人家抓住了腳拖出來,要我演這些的話,是否有可能演好呢?要是果真在我國女人作為個人并不存在,而是完全淹沒在家庭中的話,那末根本就談不上女演員。在家長式的生活中,象在別處一樣,激情是可能有的,但這不是那種能入戲的激情;盲目的順從、陰險、虛偽,這些都很少能夠寫進真正的戲劇中去,正象卑鄙的謀殺和情欲很少能寫進戲里去一樣。愚味無知的家庭太落后了,它只是一個家庭——而戲劇中需要的是個人。幸好這種家庭只不過存在于傳說中和斯拉夫人的幻想中。不過,即使說我們已經越過了宗法制的藩籬,我們到底還沒有達到對別人的經歷和遭遇感到深切同情的地步。我問你們,俄國女演員將怎樣演奧爾良姑娘(6)呢?這完全是和她格格不入的。或者再問,俄國的男演員將怎樣扮演約翰、李卻、亨利(7)周圍那些莊嚴而又陰森,驕傲而又獨特的、莎士比亞式的、完全英國氣派的人物呢?我們的演員不熟悉這些人物,就象他不熟悉一個用眼睛嗅東西,用耳朵唱歌的人一樣。倒還是福爾斯塔夫(8)比較好演一些,因為福爾斯塔夫身上的一些特征是我們在每一個家庭、每一個縣城里都能見到的……”
“你們這樣熱烈地在談些什么?”一位著名的藝人走進屋子里來,并且問道。
“真是再巧也沒有了,請您來解決我們正在討論的問題吧;我們一致選舉您做英明的裁判。”
“很榮幸。是怎么回事呢?”
“首先,請告訴我們,您有沒有見到過一個俄國女演員,她是能夠完全滿足您對于藝術的要求的?”
“我見到她既不在莫斯科,也不在彼得堡,而是在一個小小的省城里。”
“您這樣說大概是有意要別出心裁,叫我們吃一驚,對不對?”
“可能是的。不過你們既然把我認作英明的裁判,那末你們就應該相信我。唉,現在我怎么來證明我在二十年前見到過一位偉大的女演員,并且因為看了她的《偷東西的喜鵲》(9)而失聲痛哭呢?更怎么來證明這一切都是在一個小小的城市中發生的呢?”
“很容易。把她的情況講些給我們聽聽就夠啦,她總不會是從天上一直掉進《偷東西的喜鵲》這出戲里,而又跟著那只缺德的鳥一起飛走的咯!”
“也許是這樣。不過這一段回憶對于我不是很愉快的,倒可以說是沉痛的。不過,也好,就把記得的講一些吧。給我支雪茄。”
“喏,這是支casadores cubrey(10),”歐洲人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支細長的雪茄,看外表就知道是煙中的頭等貴族。
“你們知道人類的弱點——不管人回憶什么,他首先想起的總是自己;所以,很抱歉,我也要請你們允許我從自己講起。”
“我們真心地、全心全意地同意您這樣做。”
大家都安靜下來,而且,象準備聽故事時習慣要做的那樣,稍稍湊近了些。
“你們知道,我是在一個簡陋的外省劇院里開始戲劇生涯的。戲院經營得不好;而我已經結婚,得考慮考慮前途。當時正好流傳著關于遠處某城中斯卡林斯基公爵的劇院的各種傳說,而且越傳越出神入奇。我一方面存著好奇心,想見識一下設備完善的劇院,另外,個人的希望,也許還有野心,也都強烈地引誘著我。沒有什么可以多想的;我約了一個原先根本不打算到那里去的同事,一星期后我們就已經到達N城。公爵非常富有,而且對戲院很肯花錢。從這里你們可以得出結論,戲院辦得不算很壞。公爵有的是那種俄國式的放任不羈的性格,他是狂熱的藝術愛好者,是一個趣味很高、懂得奢侈的道理的人,此外,照例地一點都不善于約束自己,揮霍到了極點。
“公爵以前聽到過我。當我去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發戲票,很費斟酌地考慮著哪一個值得給,哪一個不值得給,給哪一種票。‘很高興,很高興,您到底想到來看看我們的戲院了,您是我們的貴賓,’此外還說了無數的好話;我只能鞠躬道謝。公爵對戲劇的議論,顯示他完全是一個深知舞臺演出隱秘的行家。我們似乎彼此都很滿意。就在那天晚上,我到戲院中去;演的什么不記得了,不過我告訴你們,那種富麗堂皇是難得見到的:多么好的布景,多么好的服裝,多么好的各種配備呀!總之,一切表面的東西都是再好也沒有的,甚至演員們的訓練也是這樣;可是我看后卻完全無動于衷,因為公爵的家奴們扮演王爺和公主的時候,儀態上總有些勉強,不自然。后來我登臺試演了一次,受到觀眾最熱烈的歡迎;公爵對我更其是敬意倍加。當我正在準備第二次試演的過程中,我又到戲院里去了一次。這次演的是《偷東西的喜鵲》;我想看一下公爵的班子演這出正劇演得怎樣。
“當我進場的時候,戲已經開演;我懊惱來得晚了,心不在焉地向兩旁張望著,也不知道臺上在演些什么。我看到觀眾的座位是嚴格地按職位分配的;看到觀眾們的臉都是不同的,可是表情卻完全一樣,真是很別致的現象;看到外省的太太們象美洲的飛禽一樣五色繽紛;同時還看到公爵本人坐在包廂里,他的神情十分傲慢,同時又顯得有所憂慮。突然一個微弱的女人嗓音使我吃了一驚,因為這嗓音中流露著那么深沉而可怕的痛苦。我把眼光移向舞臺。一個包稅商家里的女傭人認出老流浪漢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是個逃兵……我幾乎聽不到她的念詞,但是聽到嗓音。‘我的天呀!’我想道,‘這年青人的胸膛里哪兒來的這種聲音?可不是裝得出,練得來的啊,它只能從苦難中鍛煉出來,只能從慘痛的經歷中獲得。‘她把父親送到籬邊,單純地、心事重重地站在他面前;拯救他的希望是太少啦。當父親走去的時候,她沒有念規定的臺詞,而發出一聲無法形容的叫喊,這是軟弱無助的生命遭受到重大的冤屈時所發出的叫喊。現在過了二十年,我依舊能聽到這一聲驚心動魄的叫喊……”
他稍稍停頓了一會。
“是的,先生們,”沉默片刻后,他說道,“這是位偉大的俄國女演員!
“你們大概都知道《偷東西的喜鵲》的劇情,至少看過羅西尼用這題材寫的歌劇。這真是出可怕的戲,要不是人家給它加上了一個鬧劇式的收場的話,看后真叫人心中除掉絕望以外別無所有。阿尼達被指控偷了東西;嫌疑象理所當然似地落到她的頭上,怎么能不懷疑她呢?她貧窮,她是個女傭人。再說,即使錯怪了她,又有什么關系呢?人家會對她說:‘回家去吧,好姑娘;你看,你沒有罪,這是多大的幸福!”至于這一切把這個纖弱的生命委屈和折磨到什么地步——這個我也不會形容;要了解這點,得去看阿尼達的戲,看她怎樣驚慌失措,膽怯而受冤地站著受審,她的聲音和表情是一個宏亮的抗議,使人聽了心碎的抗議,它揭露了世間多少的不平,而同時卻帶著一種女性的溫柔,使得她的一切舉動和語調都顯得很優雅。我看得目瞪口呆,驚訝萬分;這是我所沒料想到的。同時,劇情發展著,控訴繼續進行。法官有意要懲罰一下這個守身如玉的美人;法院里的人在舞臺上搖來晃去,他們深謀遠慮,振振有詞地議論了一番,繼而把無辜的阿尼達判了罪。一群憲兵把她拖進牢中……是的,是的,現在這一切都還在我眼前,法官說道:‘諸位士兵,把這姑娘帶到牢里去!’而可憐的人就這樣走了!但是她還站停了一次。她說道:‘黎夏,我是無罪的,難道你也不相信我是無罪的!’這時候,已經能夠在這被壓迫女人的呻吟里聽出憤怒和驕傲的哀號,這是一種喪盡了一切希望、受屈受到極頂時所產生的倔強的驕傲,是和認識到自己的尊嚴以及處境的絕望所同時產生的驕傲。你們還記得那古老的笑話嗎?大騎士被殺害后,他的手下人在找唐璜(11),戲院的頂層里坐著一個好心腸的德國人,他拉直嗓子對他們叫道:‘他逃進右邊小巷里去啦!’當士兵們把阿尼達拉走的時候,我差一點做出同樣的事來。隨后是阿尼達和法官在牢中的一場。這個好色的老頭知道告她偷竊是冤枉的,他要她以出賣自己的童貞來贖取自由。不幸的犧牲者顯得長得高大了,她說的話是可怕的,她臉上那種深刻的諷刺表情更增加她那悉話的羞辱人的力量。在演這一場的過程中,我偶爾朝公爵看了一眼;他顯得非常激動,坐也坐不安定,他把有柄眼鏡一會兒扔下,一會兒又拿起。我心想:‘這樣的行家看這樣的演出,怎么能不受感動呢!他該是能夠充分賞識這樣一個女演員的。’阿尼達緩慢地走著,垂著頭,綁著雙手,周圍簇擁著一個堆士兵,響起了喧鬧的鼓聲和笛子聲。她臉上表現出一種深思和惶惑的神色。說真的,你們倒想想,這是多么荒唐:一個柔弱溫順的孩子,滿臉純潔無邪,而法國兵個個都手里執劍,槍上上刺,而且鼓聲喧天;敵人在哪里?敵人就是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個孩子,他們所要征服的就是她……可是在教堂前她站停了,默默地跪下,把沉思的眼光朝向天空;這眼光里沒有普洛來修斯(12)的責難,也沒有泰坦的傲慢,一點也沒有,只有個簡單的問題:‘這一切都為了什么?難道這是真的?’人們把她拖走。我象小孩一樣地痛哭起來。喜鵲賊的傳說你們是知道的;事實并不象劇作家那樣軟心腸;事實是一貫到底的:阿尼達給處決了。戲劇里后來發現賊不是她,而是一只喜鵲——就這樣,又把阿尼達簇擁著凱旋而歸,可是阿尼達要比作者更懂得這一切事情的意義;她疲憊的胸膛里已經發不出快樂的聲音;精疲力竭、臉色慘白的阿尼達帶著遲鈍的驚訝神色環顧著周圍的歡呼,似乎這充滿希望的一面對她完全是陌生的。強烈的震驚和痛苦的經歷已經把根摧殘,花朵依舊芬芳,但已經垂倒雕謝了;沒有辦法救它;唉,我多么可憐這姑娘啊!……
“噯,我的天,”他用手帕擦著臉,繼續說道,“我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和回憶了,以致又講個沒完,而且哭成這樣子;可是這些事我只會這樣講,每一提起就禁不住要講得出神……后來幕下了。我愿出任何代價,使那個幕再拉起一次;我真想再一次看到這朵枯萎的鮮花,這種纖巧的痛苦。但是人們并沒有要叫她出來。我可非見一下阿尼達不可;到她那里去,握住她的手,默默地用目光把一個藝人所能傳達給另一個藝人的一切都傳達給她,感謝她所給我的神圣的瞬息,以及那種清除靈魂中各式污垢的深入內心的震動——這一切對于我象空氣一樣的需要。我一直向后臺跑去……后臺入口處站著一個招待,他問我:‘您到哪里去?’‘我想見一下阿尼達,你懂嗎,就是今天演女傭人的那個演員。’‘沒有公爵的允許是不行的。’‘得啦,親愛的,我自己就是個演員,三天前演過戲的。’‘我沒有奉到命令放您進去。’‘對不起,’說著,我裝模作樣地把兩個指頭伸進坎肩口袋里去。但是那人回答道:‘您真是,難道要我為您挨鞭子嗎?’這一說,我不再堅持,回家去了。不過我已經接近絕望的境地,我太不幸了(這決不是隨便說說的空話)……你們中間難道誰都沒有過這種經驗嗎?有時一個人會既無原因又無目的地傾倒在一個根本談不上親近的女人的魅力下,久久地注視她,久久地聽著她,目光碰在一起,看慣她的笑容,完全沉醉在這瞬息的同情之中;當這個女人不見了的時候,甚至會驚奇她怎能有這樣的力量,會感覺好象被孤零零地撇了下來;心頭充滿著苦味,整個夜晚就會這樣被糟蹋掉,匆匆地回到家里,看到穿堂里蠟燭生燭花也令人生氣,雪茄抽不著也令人生氣——而這一切都因為人們演了一小時半的戲,演了一場有始有終按結構編成的愛情劇。假使你們有過這種經歷的話,你們就能懂得我這樣一個青年藝人當時的心境。對阿尼達的懷念使我處于熱病的狀態下。我病倒在床上,說著囈語,又象睡著又象沒有睡著,可是不管怎樣,那不幸的女傭人的形象卻總在我面前。一會兒,被判了罪的她那么單純地、單純得驚人地站著;周圍是些瘋子,——人們稱他們為法官——我感到痛苦;他們沒有一個能懂得,有這種面貌和這種聲音的人是不可能有罪的。一會兒,武裝的看守人綁著她要牽去正法,他們還以為辦的是正經事。一會兒,又歡呼著把她推來推去,說道一切都已經過去,她已經得到自由——可是她已經疲憊不堪,連高興的氣力都沒有了,她似乎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還是根本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總之,整整一夜,《偷東西的喜鵲》的內容以各式各樣的形式在我頭腦中打著轉。
“第二天早晨十一來點鐘,我抱著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見到阿尼達的決心來到公爵府邸。當我走上正門的臺階(這是通向公爵府邸所有大小房屋、正樓邊廂唯一不上鎖的入口),司閽人手里拿著一根頂著個圓球的手杖走了出來。他開始盤問我:找誰,干什么?我都對他說了。司閽人告訴我,沒有公爵的書面許可,不能放我進去。‘梅齊那(13)可善于妒忌呢,’我心里這樣想。‘可是怎樣才能得到許可呢?’‘請到辦公室里,那兒司事會通報公爵大人的。’司閽人拉了下鈴,一個管招待的把我領到辦公室里。胖司事傲慢而懶洋洋地坐在寫字桌面前,雖然時間還早,他已經不僅吃飽,而且喝足。我把請求的事先對他說了一遍;想來,這位胖先生本來是不會為我太勞動自己的,不過他知道公爵要拉我加入班子,所以他認為有必要把找我麻煩、叫我碰壁的事留待日后,而暫時遷就我的要求,并親自出馬去跟公爵商討這件大事。不一會,他回來對我說,公爵簽好條子后就送到公辦室來。我沒有地方可去,就在角落里坐下。后來司事命令把一個名叫馬秋許卡的喚來;接著就帶進一個雙手綁著的青年人,他赤著腳,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厚呢大褂。‘你回去吧!’司事對他厲聲說道,‘不過,要是你下次再敢做出這樣的勾當來,我可不會再這樣款待你:你們都忘了孫卡!’赤腳的人鞠了躬,陰沉沉地把所有的人看了一眼,然后退到外邊。‘這年青人的臉好象很熟,’我對身旁的一個聽差說。‘您三天前跟他一起演戲的。’‘難道就是演王爺的那個人么?’‘就是他。’‘為什么要把他這樣捆綁起來?’我壓低聲音問。聽差的眼光斜過去瞟了司事一眼,看見他正在打算盤,也就是說不會來分心管別的事,這才小聲回答我說:‘截獲了一張寫給女演員的字條;我們的公爵可不喜歡這一手,倒也不是他自己不喜歡……是不喜歡別人這樣做,他命令讓他坐一個月牢。’‘這么說來,那一次是把他從牢里帶到舞臺上來的?’‘是的,先把臺詞送去,讓他背熟……然后捆綁著解來。’‘最要緊的就是規矩,’我嘴里這樣說,而進公爵班子的心已經開始冷卻。
“辦公室的門砰的一聲打開,所有的人都一躍而起:公爵到了。聽差向我瞟一眼——我懂得是要我謙遜些。公爵一直向我走來,把字條交給我,說道他很高興,因為他班子里的演員得到我這樣的贊賞;他講了她很多好話,體她身體不好表示非常惋惜,并且對于因為沒有字條不放我進去一點表示歉意……‘沒有辦法,我們這一行,規矩就意味著成功的一半。稍為松一下韁繩的話,馬上就會出亂子,演員們全是些不安份的人。也許您知道法國人說的一句話:帶一軍人馬還比帶一班戲子容易些。請您不要因為我這樣說而生氣,’他笑著又說,‘你們演慣了各式各樣的王公貴人,所以在后臺也保持著他們的作風。’‘公爵,’我說道:‘要是法國人這樣說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知道您的班子里的制度和管理情況。’‘哦,原來您還是個恭維人的能手!’公爵說時用手指對我點點,同時滿心喜悅地微笑了一下,威嚴地向寫字桌走去;而我呢,就向阿尼達那里走去。
“當我一路來到阿尼達所住的邊房,三番五次地有人把我擋住——一會兒是穿制服的聽差,一會兒又是留著大胡子打掃庭院的仆人;但是那張字條克服了一切的阻礙,我懷著跳動的心,在人家指給我的門上輕輕敲了幾下。應門的是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女孩子,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請吧,’她說:‘我們正在等您。’她把我引進一間相當整潔的房間,而自己卻從另外一扇門里走了出去。不一會,門重又打開,一個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跨著很快的步子向我走來。這就是阿尼達。她向我伸出兩只手來,同時說道:
“‘我哪里配呢……我感謝您!……’她還是以昨天使我那么感動的嗓音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已經熱淚迸流。‘請原諒,’她泣不成聲地低聲說,‘看在上帝面上,請原諒……一會兒就會好的……我太高興啦……我是個軟弱的女人,對不起。’
“‘鎮定些吧,您怎么啦?鎮定些吧,’我對她這樣說,同時我的眼淚也盡向坎肩上滴。‘要是我知道我的訪問會……’
“‘別說啦,您這樣說不覺得罪過嗎?別說下去啦,’說著她再一次地把一只滴滿眼淚的手伸給我,而用另一只手掩住眼睛。‘您不會懂得,您的訪問對我是件多大的好事,這是種恩典……請您寬容,稍等一會……我喝一點水就會好的,’接著她向我那么美好而又那么悲哀地微笑了一下…·‘我早就想要和一個藝人,一個能向他傾吐一切的人談談,但是我沒料想會遇到這樣的人,而突然您來了——我真是太感激您了。讓我們到那一間房里去,這里講話他們會偷聽到的。您不要以為我怕他們——不,我一點兒也不怕。但是這種奸細行為是羞辱人的,骯臟的……而且我要告訴您的話,他們的耳朵也不配聽。’
“我們走進臥室;她喝了口水就倒在椅子上,同時指著一張安樂椅要我坐下。我準備好的那些恭維話,那些準備用來稱贊她的巧妙的話,一下子都到哪里去了?……我含著眼淚看著她,我的胸膛不停地起伏著。她那美好的,但是已經憔悴的臉就是一篇可怕的故事:在它的每一根線條里,都能夠看出她昨夜嗓音里的那番申訴。看到這些線條,這張臉,已經沒有必要再補充許多的東西:只要一些人名、地名,一些偶然的事情和日期;此外什么都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巨大的黑眼珠里沒有那種東方式的嫵媚,而是悲哀地、絕望地閃爍著;眼睛里燃起的火焰似乎在焚燒著她。瘦削的、非常疲憊的臉由于掉淚而紅得有些不自然,象肺癆病人那樣;她把頭發甩到耳朵后面,手撐在桌子上托住了頭。為什么卡諾瓦和托瓦爾德森(14)不在這里:瞧,好一個受難者的雕象,深沉的內心受難者的雕象。‘多么高尚,多么豐富的性格啊,’我想道,‘她這樣優雅地走向亡,這樣可怕地、而又這樣優美地表達著不幸!……’在這幾分鐘里,作為一個藝人的我占了上風……我象看一件藝術品似地贊賞著她。
“這時候她已經恢復過來,說道:
“‘我迎接您的方式真可笑,對嗎?可是這還沒有完;我還要把自己的事情講給您聽:我非講出來不可;可能我到死不會再見到一個同道的藝人……您也許會笑我——不,這是我在說蠢話——您不會笑我的。您是個有人性的人,不會這樣做的;您也許會把我當做一個瘋子。真是的,把心里的話向一個陌生人全部傾吐出來,這算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可是,我知道您,我看過您演的戲:您是個藝術家。’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的經歷并不長,相反地,是很短的,我不會叫您厭倦;至少看在我演的阿尼達曾使您很滿意這一點上,請您聽我說吧。’
“說吧,看上帝面上,說吧;我貪婪地聽著您每一句話,雖然,老實告訴您,我不聽您說,不聽任何別人說,也能把您的經歷講出來……我知道。’
“‘就因為這樣,所以我要說給您聽。我在這一個班子里還不太久。以前我在另一個外省戲院里,那戲院要小得多,設備也差得多,但是我在那里的時候覺得很不壞,也許是因為我那時還年青,還無憂無慮、非常愚蠢;我生活著,卻從來也不想到生活。我一心沉醉在對藝術的愛好中,對外界全然不加注意。我越來越深地陶醉在一個思想中,——這個思想大概也是您所熟悉的,——我覺得在舞臺藝術方面有才能;我的內心對我說:我是個女演員。我不倦不息地研究我的藝術,培養那些我在自己身上所發現的微薄的才能,看到困難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我覺得很快活。我們的主人是個善良、單純、而且誠實的人;他看重我,賞識我的才能,給我錢學法語,并且還親自帶我到意大利,到巴黎,我見過塔爾馬(15)和瑪爾斯,我在巴黎待過半年,——有什么辦法!——我那時還非常年青,即使不在年齡上,至少在經驗上是這樣;我回到外省的小劇院中;我覺得某種責任感把我束縛著,不能離開主人。再有那么一年就好啦!……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發生呢?……可是他生急病死了;我們提心吊膽地等了六個星期;六個星期過后,打開遺下的文件,然而卻不見寫給我們的贖身證,也許根本就沒有過,是他由于疏忽而沒有寫,只不過哄哄我們才說都已經準備好了的。這個消息真叫我們目瞪口呆。可是正當我們還在哭泣,還在想怎么辦的時候,人家卻已經把我們拍賣掉了,公爵把全班人馬買了下來。他很好地接待我們,給我們很好的地方住,這是您親眼看得到的,他甚至給我們規定很高的薪水,雖然對于準時支付一點,他是不怎么關心的。但到底不象前一個心地善良、沒有架子的班主人;他一上來就叫人感覺到在他和我們這些買來給他們消遣的小丑中間有著天上地下的差別。他受慣卑躬屈膝的奉承,動不動就伸出手來讓討好他的人吻;他的總管和那班心腹也都一意模仿著他的樣子。我心里覺得真難受,非常的難受,不過那時還有愉快的時刻;他們愛惜我的才能,我也還能夠專心藝術而忘卻周圍一切;我還曾經因為戲院設備完善而感到過安慰——現在想來,自己也覺得又可笑又可恥。但這一切都過去了——甚至已經難于相信以前曾經有過這一切。
“‘我開始注意到公爵對我特別關懷;我很懂得這種關懷,因此就加以戒備。公爵是不習慣于戲班子里的人拒絕他的要求的。我只裝做什么也不懂得;而他卻認為有必要越來越明白地表示自己的意圖;最后,他派他的司事到我這里來,答應給我贖身證,不過要和他的劇院訂十年合同,至于其他的諾言和條件更不用說了。我把司事趕了出去,迫害總算暫時停止。有一次深晚,我演戲回來,正在獨自朗誦德國悲劇《陰謀與愛情》(16)的新譯本。這個劇本您大概是知道的。戲里有許多動人的話,有許多對于人們不合理生活的憤怒、譴責和見證;念這個劇本的時候,似乎就象在回憶一件親切近人的往事。戲里所有的人物都給人留下一種沉重的印象:宮內大臣和夫人,還有那個子女們自愿到美洲去的老跟班……還有可愛的孩子菲迪南和魯意莎。您知道,我很想演魯意莎,特別是蒲爾姆逼她寫信的那一幕,可能的話還想當著您演,不過公爵是不喜歡這種戲的。總之,我正在念《陰謀與愛情》,而且念得出了神,完全象著了迷一樣,突然有一個人說道:“妙極啦,妙極啦!”并且把他的手擱在我袒露的肩膀上。我大吃一驚,趕快向墻旁閃開。那人就是公爵。
“‘“大人有什么吩咐?”我問他,我的聲音由于狂怒和憤慨而發抖。我是個軟弱的女人,這是您剛才所看到的,可是我請您相信,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剛強的女人。’
(“‘這一點我也已經看到,’我這樣回答她,意思是指她剛才所說的某些話。)
“‘“吩咐倒沒有什么吩咐的,”公爵這樣回答,臉上硬裝出一副迷人的表情。“難道可以吩咐這樣一對眼睛嗎?它們才應該吩咐呢。”
“‘我直盯著他看。他稍稍有些不自在,等著我怎樣回答。可是不一會他已經又鎮定下來,向我走過來,說道:“Ne faites donc pas laprude(法文:別裝正經啦),別裝傻,哼,用不著這樣瞅我;換了別人還要認為是一種幸福呢……”說罷他握住我的手;我把手縮回來。
“‘“公爵,”,我說道,“您可以把我發配到窮鄉僻壤,不過,即使最弱小的動物,也有它所不容剝奪的權利,至少當它活著的時候。到別人那里去,叫她們幸福去吧,要是您已經教會她們這樣想法的話。”
“‘“Mais elle est charmante!”(法文:可是她真迷人!)公爵說道,“這嬌嗔在她身上多合適呀!好啦,戲演得夠啦!”
“‘“公爵,”我冷冷地說道,“您在這時候到我房里來到底有什么貴干?”
“‘“好吧,那么到我房里去吧,”公爵回答道,“我接待客人不象你這樣粗魯,我比你善良得多。”說著他眼睛里裝出一種很甜蜜多情的神氣。這當兒,那老頭實在是丑惡無比:他的嘴唇哆嗦著,他的表情……可惡的表情。
“‘“把您的手給我,公爵,這邊來。”
“‘“他一點都不懷疑地把手伸給我;我領他到鏡子前面,指著他的臉,問道:
“‘“您以為我會到這個可笑的老頭兒,這個禿頂的色鬼那里去嗎?”說著我哈哈大笑。
“‘公爵氣得臉色發白。他先是掙開手,把手舉起來,要不是完全氣昏了的話,一定會打我的耳光。但是到底沒有打,只是破口大罵。臨出門時嚷道:
“‘“我要讓你知道這樣無法無天有什么好處!你敢跟誰說這話!你是說:我是個演員,不,你是我的奴隸,不是演員……”
“‘他走出去后,我把門砰地關上,同時把一把吃菜用的刀子扔在地上,這把刀是我在發覺有人妨礙我念戲時無意中拿在手里的,后來就一直藏在衣袖里以防萬一。
“‘我有些什么感覺,以及怎樣度過那一夜,您可以想象得出。我也不想把從那天起所遇到的一連串細小的委屈告訴您。從此他們再不把最好的角色給我演,他們盡讓我扮演些和我的才能完全相反的角色來折磨我,我們這里的一些權貴們對我的態度也開始粗魯起來,把我稱呼作“你”,不給我好的衣服穿;我不想講這些,因為這些都會成為對公爵的贊美:他原可以用別的方式對付我,是他講文雅,所以僅僅用這些迫害來表示對我的尊敬,雖然他是能夠用別的手段來懲罰我的。可是說老實話,我并不認為單靠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很快地把我害死……比這一切更壞的是公爵臨走時說的那些話,它們在我的頭腦里、我的心里生了根;我不知道應該對您怎樣講,它們變成了我身上的壞疽。我擺脫不掉它們,忘不掉……從那時起,我一直在寒熱病的狀態下,睡覺也不能使我神志清醒,傍晚時頭里象火燒,而一到早晨冷得就象生瘧疾。您信不信,從那時起,每個星期就得把我的衣服重新改一次,這一點使我高興,可是同時我也對您招認:可怕,可怕而且痛苦。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看來是沒有……從那時起,我帶著病,昏昏沉沉地上臺,觀眾不懂得我演的戲,卻為我熱烈鼓掌。從那時起,我演的其實總是一個角色,不過觀眾們看不出來。我的才能消失了,我逐漸在變成一個單方面的演員,有些角色我草草演一下,有些角色我已經不會演。總之,什么都完了——才藝呀,生活呀……永別了,藝術,永別了,舞臺上的那種陶醉!公爵的這些話將陪著我再活上那么一兩年——然后可以刻在我的墓碑上。’
“她停了下來。我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她。過了一會她又繼續說道:
“‘兩個來月以前為同人們舉行一次義演。我請求發衣服,可是不給。“既然這樣,”我對導演說,“我就自己出錢,買料子自己做。”說著我戴上帽子,想上鋪子里去。
“‘“不得到許可,不能放您走;您的許可證在哪里?”
“‘我氣了,向辦公室走去。公爵在那里:我走到他跟前,請他允許我上鋪子。
“‘“情人們給你訂的幽會時間倒也古怪——怎么在早晨呢?”公爵這樣說,叫司事和聽差們聽了樂得無法形容。
“‘血直向我腦袋里冒上來;我品行端正,這侮辱使我氣極了。
“‘“這樣說來,您是為了保障我們的貞操才把我們關起來的?好,公爵,我把這一只手伸給您,我向您保證,在一年以內我要給您證明,您所采取的一切辦法都沒用!”
“‘說完,我不等他回答就走了出來。’
“說到這里她又停下了,她非常激動,非常疲乏。我請她安定一下,再喝口水,同時握著她那又冷又濕的手……她低著頭;顯得有些講不下去。但是突然她驕傲地、莊嚴地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了我一眼,說道:
“‘我實踐了我的話!……’
“我真想撲倒在這個女人的腳下。在這她向我傾吐一切的片刻,她顯得多么高超,多么剛強,多么異乎尋常地優雅呀!
“我們都不說話。
“‘我的戀愛史可和別人的不同,它并沒有為我留下充滿幸福和希望的親切而甜蜜的回憶:一切都是熱病式的,瘋狂的;沒有愛情,只有失望、絕望……我不準備說給您聽,因為實在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公爵知道嗎?’我問。
“‘大概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要是不知道的話,我可太失望了。我不怕他;我就預備死在這間房子里,決不向他請求什么。這句話我也一定要實踐。我怕的只有一點:就是連一個人也看不到就死去。現在您可以懂得,您的訪問對于我意味著什么……不過有一樁不好的事情,更糟糕的是我以前沒有想到:孩子依舊是屬于他的,他會對孩子說:“首先,你是我的。”不過,我身體這樣弱,病得又這樣厲害,也許上帝慈悲,會把孩子也召回去吧。’
“‘但是難道沒有什么辦法可想嗎?……我愿意效勞。’
“‘不行;您也看到,把我們管得有多緊。’
“‘可憐的女演員!’我想道。‘是哪一個瘋狂的罪人不顧你的命運推你走上這條道路的?干嗎要驚醒你呢?難道就為了宣布一個可怕的、憂目驚心的慘聞?你的靈魂原可以在蒙昧的狀態下安眠,而你的偉大的才藝既然連自己也不知道,自然也不會來磨難你,偶爾,也許會從你靈魂的深處升起一種模糊的憂愁,然而也只不過是模糊的而已。’
“‘我們得分手啦,’她凄然說道。
“‘永別啦,感謝您;我真希望能做點什么……’
“她微笑了一下。
“‘請您有時候想到這一點:在我身上也算……’
“‘失去了一位偉大的俄國女演員!……’
“我灑著眼淚走出來。
“‘你知道一個多么好的消息嗎?’當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我的同伴向我問道。‘剛才公爵的司事來過,他奇怪為什么你還沒有回家,他叫他告訴你,公爵希望你接受這上面的條件,把你留在這兒,’說著,他非常得意地把一張紙遞給我。
“條件是很好的。
“‘可是你知道一個消息嗎?’我反問他。‘回來的時候,我到我們的驛站馬車夫那里彎了一下,把我們乘著來的那輛三馬轎車又租下了。你愿意的話可以留下,我可過一小時就走啦。’
“‘你這算什么,瘋了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留在這里:這兒的氣候對藝人不合適。怎么樣?你想一下吧,我們還是回到老戲院去,雖然那里的布景分不出河流和林蔭小道,雖然那里的海是安靜的,而墻壁倒反是波動的。咱們走吧!’
“‘說真的,我倒準備回去,’我的同伴回答,他是凡人中最最無掛無慮的一個。‘可是那里要餓死呀。’
“‘可是這里要飽死。饑餓只要一塊面包就可以醫好,而一塊面包,感謝上帝,我們身體這么好還是掙得到的。飽的毛病可沒有這么好醫。’
“我的同伴想著;我也不去說服他。突然,他差一點笑死:
“‘哈——哈——哈!我去,好兄弟,我去!你知道我想到什么?我們走掉了兩星期,現在又回去,華西列·彼得洛維契該多么大吃一驚呵!’
“這個叫人家吃驚的想法,使得我的朋友再不反對這次突如其來的旅行。然而他問道:
“‘可是怎么回答司事呢?’
“這沒有什么為難的:要是我們今天走掉,明天就不用我們再來回答;人家自會告訴他說昨天我們就動身回去了。瞧,這不是會叫公爵跟華西列·彼得洛維契一樣的大吃一驚嗎?’
“‘真妙,妙就妙在他開的條件很不差;讓他知道世界上不是一切都可以用錢買到的。我現在就來整理東西!’就這樣,他嘴里吹著《巴格達的哈利發》的調子,開始包扎捆綁我們為數不多的行李。
“這就是我所要講的全部故事。為了完整起見,我還補充幾句:兩個鐘點后,我們已經又在馬車里顛簸著。我心里很不痛快,胸頭充滿著憤怒;我嘗試著看道路,看兩旁,抽雪茄——可是全都沒用。而且,象是故意嘲弄似的,天是灰色的,刮著冷風。”
“后來阿尼達怎樣呢?您見到過她嗎?”
“沒有;她產后兩個月就過世啦。”
藝人擦掉臉頰上淌下的淚珠。年青人都不作聲。他和他們象是一群來阿尼達墓上憑吊的人。
“雖然這樣說,”斯拉夫人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可是她為什么不暗地里舉行婚禮呢?……”
(本文有刪節)
【鑒賞】:
赫爾岑是俄國著名的思想家和政治活動家。他作為一個文學家,是由他的長篇小說《誰之罪?》而聞名于世的。《誰之罪?》——僅僅是這個書名,就足以說明這個作家的創作特點。他是一個思想型的作家,文學在他手中是解剖社會,啟蒙民眾的工具。他通過對俄國社會生活中的丑惡現象的揭露,控訴了腐朽的農奴制的罪惡,宣判了它的死刑,從而為革命的早日到來做了催生工作。因此,列寧在《紀念赫爾岑》一文中,稱贊他為:“在俄國革命的準備時期起了偉大作用的作家。”
本篇小說同樣是一篇揭露農奴制罪惡的作品,也是按照典型的問題小說的寫法寫成的。這種類型的小說,無疑有極大的社會認識作用。
在面對俄國為什么沒有優秀的女演員這個問題時,我們可以看到三種不同的回答。一種是所謂斯拉夫派,他們認為演員這個行業和斯拉夫女人的傳統美德是相互矛盾的,沒有好的女演員不僅不是什么壞事,相反證明了俄國傳統的優良與高尚。與斯拉夫派對峙的是歐洲派,他們認為正是俄國傳統生活方式的落后,造成了婦女的不自由、不獨立、俄國的婦女應該象法國婦女那樣得到徹底的解放。第三種答案是作家自己的見解。它隱含在故事中,但卻異常鮮明和尖銳,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政治活動家的赫爾岑那種把矛頭直指現實政治制度的思考方式。作家通過一位女演員的悲慘遭遇,說明了腐朽的農奴制對社會生活的巨大的、無所不在的毒害。如果不廢除農奴制,女性奴隸的正常生活尚且談不上,更何談優秀女演員的產生,也許讓我們悲痛的不止是那位可恨的公爵對女演員的迫害;更讓我們扼腕痛傷的,是那位女演員在農奴制之網中所做的無效的抗爭。那確實是獵物在羅網中的掙扎,越是努力,被束縛得越緊,被傷害得越深。她想報復公爵,便把自己的愛情隨便送給了別人,然而這愛情留下的只是熱病式的,瘋狂的記憶,只是深刻的絕望;為了逃脫公爵的魔掌,她寧愿自己和沒有生下的孩子一同死去,令人不寒而栗。在農奴制度下,人性和人的生活被扭曲、被毒化到了何等程度!
對比上述三種答案,我們可以明白,在一種政治制度需要動刀革除的時候,不操刀而起,只是坐而論道,空談什么民族傳統,什么生活方式,是多么可笑而且反動,正因為這種空談擾亂了人們的視線,轉移了真正的敵人,所以赫爾岑在小說的開頭,不惜花費大量筆墨,對這兩種當時頗為時髦的理論予以諷刺。(因為篇幅的關系,前半部分斯拉夫派與歐洲派的爭論有所刪節)。
但是,這篇作品絕不止是單純的思想觀念的傳聲筒;相反,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一篇生動感人、技巧高超的短篇佳作。
作者選擇的故事敘述人是一位富于正義感的青年藝人,通過他的回憶,作者將自己的思想感情巧妙而自然地傳達了出來。這個“巧妙而自然”最突出地表現在作者所精心設計的那場“戲中戲”里。這段看戲的文字是作者最具匠心的構思。它一方面在向聽故事的人證明這個女演員的演技是多么的高超,的確不愧為一位優秀的女演員:另一方面又為作者的議論和抒情提供了機會。生活中的故事和舞臺上的戲劇是那么相似(當然是作者的安排),所以,當看戲人為舞臺上的阿尼達憤怒不平,唏噓淚下時,他并不只是空為古人擔憂,實際上,他是在替作者為生活中的那位女演員鳴冤屈,抱不平。看戲人對劇中的那位弱女人所持的同情和憐憫,實際上正是作者對生活中那位女演員所持的同情和憐憫;看戲人對劇中欺凌弱小的強權者如法官、士兵之流所持的憤怒與蔑視,實際上就是作者對所謂藝術的保護者——公爵的憤怒和蔑視。正因為如此,作者的議論和抒情才表達得巧妙而自然。
上一篇:陳鋅譯 孫珙《俄羅斯性格》短篇小說名著鑒賞
下一篇:劉興安、張鏡譯 宋毅《傻瓜吉姆佩爾》短篇小說名著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