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咄吟(百二十首選二)·貝青喬
頭敵蒼黃奮一呼,飛丸創重血模糊。
憐伊到死雄心在,臥問鯨鯤殲盡無。
其二
癮到材官定若僧,當前一任泰山崩。
鉛丸如雨煙如墨,尸臥穹廬吸一燈。
一八四一年秋,英侵略軍入犯浙東一帶。道光帝驚恐萬狀,急遣皇侄奕經為“揚威將軍”,率軍“東征”。兵駐蘇州,青年詩人貝青喬憑一腔愛國熱血,投筆從戎。在軍中,他接觸到許多愛國將領英勇殺敵的感人事跡,然而更大量的卻是清軍無可救藥的腐敗。于是他把耳聞目睹的種種咄咄怪事用詩記錄下來,寫成一百二十首之多的七絕大型組詩,總題為《咄咄吟》。《咄咄吟》一事一詩,每首詩下又附以小注,說明詩的史實內容。詩是注的凝聚和升華,注則是詩的背景和展開。全詩合則為渾然一體,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這次東征的過程,分則可獨立成章。這里選的兩首,就是其中較有特色的一斑。
詩下的小注說明,前一首寫鄉勇頭目謝寶樹。一次戰斗中,他“奮怒先進,誤中炮子”,呻吟一晝夜。臨終前大聲問同伴:“寧波得勝仗否?夷船為我燒盡否?我則已矣,諸君何不去殺賊耶?”作者恰好目睹了這一場面,“不禁淚下”,遂成此詩。首句寫謝寶樹迎著敵人的槍林彈雨奮力一呼,起筆即在激烈的戰斗場面中突出了他拚死殺敵的英雄形象。次句描寫他被敵人的子彈打得傷痕累累,血肉模糊。這兩句敘述中用白描,形象躍然紙上。從全詩看,又是為后面作鋪墊。第三句宕開一步,寫作者的感動和敬佩。這一感情固然建立在前兩句的基礎上,但更令他“不禁淚下”的乃在“到死雄心在”。結構上,這句承上啟下,于是末句鼎力推出一個特寫鏡頭——“臥問鯨鯤殲盡無?”此句申足“到死雄心在”的內容,升華了謝寶樹的形象。一個“鄉勇頭目”,不只英勇殺敵,而且在重傷垂危之際,念念不忘的仍是敵人消滅了沒有。這悲壯而又激動人心的畫面,深寓著愛國精神的莊嚴崇高。全詩筆力凝煉省凈,抓住最富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的場景,經過鋪墊加意突出,形象極是鮮明。
后一首則同前一首形成鮮明對比。在東征期間所有的“咄咄怪事”中,最典型的是那個奕經的門生張應云。寧波一戰的緊張時刻,身為前營總理的張應云竟因鴉片煙癮發作而“不能視事”;甚至戰敗,當英軍攻來,這個煙鬼還要“臥吸鴉片煙半時許”,才“望風股栗”狼狽而逃。同樣置身緊張激烈生死搏斗場面,當謝寶樹“頭敵蒼黃奮一呼”時,張應云卻“癮到材官定若僧”,煙癮適時發作,竟如老僧入定一般無動于衷。不僅如此,而且“當前一任泰山崩”,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心不跳,鎮定自若,十足的大將風度!但那“鉛丸如雨”中的鎮定,乃是服了“如墨”的鴉片煙這一劑“特效藥”所致,所以,外面彈雨橫飛,營帳內卻能夠死尸般穩臥在煙榻上湊著煙燈吞云吐霧。本是墮落腐敗到無以復加的丑類形象,作者故意用鎮定自若的大將形象涂抹上去,表里之間的巨大反差構成極其辛辣的嘲諷,最后更沉重地跌回其“尸臥”的本象。
一般來說,嘲諷總是同“喜劇性”相聯系,富有幽默意味。然而這首詩的嘲諷卻令人感到欲哭無淚的悲哀。民族的生死存亡竟托付于這樣的丑類手中,說明的是歷史性的愚昧和腐敗。因而,貝青喬詩中的諷刺藝術,不僅僅是一種審美趣味的偏好,而且是以深沉的歷史內涵作底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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