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宿建德江》
孟浩然(689—740)是一位長于寫五言詩的盛唐詩人,其詩風與王維相近,并稱“王孟”。下面是他的一首題作《宿建德江》的五絕: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首詩寫于暮色降臨、客愁轉深之際。全詩四句,二十個字,句句相承,字字相扣,以多種因果關系暗中鉤連,暗中承接,針線極其綿密。
就四句詩分別來看:首句中,“泊煙渚”緊承“移舟”,是為“泊”而“移”;次句中,“客愁新”緊承“日暮”,是因“暮”添“愁”;第三句中,“天低樹”緊承“野曠”,是因原野之“曠”而感到天宇之“低”;末句中,“月近人”緊承“江清”,是因江水之“清”而感到月影之“近”。就整首詩貫串來看:它以“日暮客愁新”句為中心,照應上下,聯結全篇。對于上句所寫的移舟泊岸之事、洲渚籠煙之景,這句中以“日暮”兩字承接,以“客愁新”三字承轉,一合一開。一方面,其事、其景收結為日色已暮;另方面,此事、此景又引出客愁添新。至于下兩句所寫的野曠天低、江清月近,則既由這一句宕開,又從這一句生發,是因“日暮”才有這樣的景色,因“客愁”才有這樣的感受。
不過,對這首詩作這樣的剖析,并不是說:詩人在我與物會、情與景融,進而運思謀篇、遣詞造語時,曾苦心推求事物的前因后果,精心安排字句的上呼下應。他只是具有如王國維《人間詞乙稿序》所說的既能“觀我”又能“觀物”的本領,以善感的詩心、敏銳的詩筆,如實寫出了當時之事、當時之景、當時之情,而其事、其景、其情自有其內在的聯系。而且,還須指出,詩人之“如實寫出”,不一定是對外界景物作客觀上的忠實描述。以這首詩的警策——后兩句來說,它們就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如實”,而是詩歌這一特定文學形式所要求的“如實”。
“野曠天低樹”句中的“天低樹”,乍看似違反理性、背離真實。因為,天空本無邊無際,一片青冥,并無可見的形體,不可能與有形之體比高低,既無所謂高于樹,更無所謂低于樹。至于依照慣常的說法,天是至高無上的,是高于萬象萬物的。在詩人的夸張的筆下,至多說“黛色參天二千尺”(杜甫《古柏行》),“連峰去天不盈尺”(李白《蜀道難》),而這句詩竟說天比樹低,豈非既無理又不真?但它在藝術效果上卻給人以更真切之感。這說明,詩人的寫景狀物,往往并不只要求其進行理性的觀察、從事客觀的表述,還要求其寫出自我的感受、攝取當時的直覺,甚至容許包括剎那間的錯覺。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特定的時間內、特定的心情下,詩筆可以偏離客觀的真實,徑寫其主觀的真實;超越生活的真實,升化為藝術的真實。這一“天低樹”
的描寫,在客觀上、理性上確不合乎一般人心目中的真實,其中有視覺上的錯誤。但在詩人說來,這是他在泊舟煙渚后、極目遠眺時,所見到的瞑色和野景。天低于樹,正是他當時的實感、直覺;寫為詩句,只有用一個“低”字才能把他當時的感覺傳達給讀者,做到藝術上的忠實。這一感覺,近似戴叔倫《泛舟》詩所說的“夜靜月初上,江空天更低”,以及蘇軾《澄邁驛通潮閣》詩“杳杳天低鶻沒處”,都是在一個曠闊的空間里一直望到地平線時產生的印象。這里自有其主觀的真實、藝術的真實。按照詩歌的要求,也許可以說,有的時候如果只作客觀的、理性的描寫,不成其為詩,或不可能成為好詩。孟浩然的這句詩,如果不說天低于樹而說天高于樹,就反而沒有捕捉住詩人當時的感受,也無藝術感染力可言了。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貫休曰‘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景實而無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景虛而有味。”應當說,“雪花大如席”,是在大雪紛飛、漫天蓋地時可能產生的感覺,除了藝術夸張外,虛中也有實在。
“江清月近人”句中的“月近人”,似乎也不是合乎理性、合乎現實的描述。因為,運行在天上的月亮固然遠離人間,反映在水中的月影則本非實體,也無所謂遠人或近人。這個“近”,當然不是客觀上的“近”,而是主觀上的“近”,是詩人獨立船頭,在暝色四合中把視線從遠方回到近處、由天邊移到水上,面對那夜月初上、倒影入江的景色時所形成的距離感,其中,顯然有錯覺成分。但杜甫在《漫成一絕》中也說“江月去人只數尺”;這因為:就當時詩人之所見而言,眼前的月影卻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前面曾提到,在曠闊的空間里產生的“天低”之感,戴叔倫、蘇軾與孟浩然初無二致;這里又看到,在夜泊水上時產生的“月近”之感,杜甫與孟浩然亦復相同。足以說明,這個“低”與“近”的描寫,既有其獨特性,也有其共同性,盡管是客觀事理所無,卻正是人人心中所有,因而其所寫之景能引起讀者的共感,使讀者不但不感到其有失真實,反而感到其倍加真切。
當然,這兩句詩之特別感染讀者,成為古今傳誦的名句,還不僅因其寫景真切,而且因其景中寓情,使人神與俱遠。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這首詩“下半寫景,而客愁自見”。黃叔燦在《唐詩箋注》中也說,對這一聯詩,“人但賞其寫景之妙,不知其即景而言旅情,有詩外味”。如果細加玩味,不難體會出:這兩句詩中呈現的,不只是當時客觀存在的物象,而且注入了詩人隨日暮而加深的“客愁”,是帶有感情色彩的意境。
前面說“日暮”是“客愁新”之因,是從生活體驗來說的。在生活中,暮色漸濃的時候總是愁人添愁的時候。這時,詩人的新愁由日暮而引起,是先有日暮,才有新愁,如鮑照《日落望江贈荀丞詩》所說的“旅人乏愉樂,薄暮增思深”,也如劉長卿《瓜州道中送李端公南渡后歸揚州道中寄》所說的“惆悵江南北,青山欲暮時”,以及辛棄疾《菩薩蠻》詞所說的“江晚正愁予”。但是,從創作體驗來說,詩人應是因愁而感,因愁而寫,讀者從詩句中看到的暮色是因愁而現,是心中先有新愁,筆下才有日暮,其因果關系是倒轉過來的。因此,欣賞這首詩,既要從日暮泊舟來看詩人愁思之所起,也要從詩筆下的野曠天低、江清月近的暮色來看詩人愁思之所注。從“野曠”句可以聯類想起的,有岑參《過磧》詩“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以及無名氏《隴頭歌》“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我行役,飄然曠野”等詩句。其所表達的都是一種迷惘孤寂的旅情;但兩詩明白道出了“客行迷”和一身“飄然”之感,而孟句則把這種愁思隱寓在看似純景色的描寫中,就更有耐人咀詠的詩外之味。從“江清”句也可聯想起一些類似的詩句,如朱超《舟中望月詩》所說的“大江闊千里,孤舟無四鄰,唯馀故樓月,遠近必隨人”。其孤旅獨泊之情可能是相同的;但朱詩是情見句中,意盡篇內,而孟句只用一個“近”字隱約透露情意,就在詩外留有更大的尋味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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