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起·先著
移植甘蕉為綠陰,經年長大已成林。
天寒霜落休輕剪,恐有秋來未死心。
甘蕉是香蕉的一種,生于南方溫熱地帶,株高葉大,望之如樹。這種植物生長極快,一年即可成林;成行栽植于庭院,初夏分綠窗紗,盛暑又可賴以遮陰蔽日。甘蕉是多年生宿根植物,喜溫畏寒;一到“天寒霜落”,地上部分全部凋謝,生長點深藏于地表以下,依然活著,來春又長出新的植株。在秋末冬初之際,它的殘株敗葉影響庭院觀瞻,此時人們往往施以重剪,將地面部分全部鏟除。詩人說“天寒霜落休輕剪”,“休輕剪”并非絕不可剪,只是不要輕率地、漫不經心地剪伐;因為,這樣容易損傷甘蕉的生長點——它的“秋來未死心”。
詩句明淺如話,詩心卻并不淺。
初讀此詩,首先感受到的是詩人對生機的熱愛,詩里洋溢著為萬物請命的藹然仁者之懷。聯系詩題《病起》來體味,又覺得詩意并非如此泛泛,詩顯示的是作者大病初愈之后的特殊心態。剛剛逃脫病魔糾纏的人,大難不死,愈益感到生命可貴。推此心于外物,便覺得自然界一切生物無不在沉默中潛藏著生意,在秋肅里孕育著春心。詩人從一己的病而復起,危而復安,感悟到萬物生生不已,有一種極為頑強的生之意識存在。詩人珍惜這種生命力,歌頌這種生命力。
以上的分析,是否已盡得詩心呢?否!還應該往深里探尋。依我看,這詩的涵蘊,不限于一己之哀樂,也不僅在于抒發憂生惜物的情懷,詩中還有哀時傷世的深刻社會內容。詩人固然歌頌了頑強的生命力,但這首詩絕不同于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詩將小草作為友情的載體和象征,作了正面的歌頌;先著此詩,諄諄致意的是“天寒霜落休輕剪”,告誡之意遠比歌頌之意重。詩句用了“恐有”一詞,表達的是無限擔心,證明過去確實有人“輕剪”,現在也還有人正欲“輕剪”。宇宙之大,甘蕉之多,被人輕率地剪掉了“秋來未死心”者正不知多少。蕉類如此,人事亦然。多少被褐懷玉之士,巖穴幽隱之才,被人輕率地斷送了前途,英才殞落,墮地無聲。詩人之意,又何嘗不是托甘蕉之微,為世惜才,向天請命呢?
也許有人以為,如此推繹,只怕是刻意求深;詩人未必有此意。誠然,詩人未必有此意;但又安知其必無此意?何況,作品的客觀形象往往高于作者的主觀思想,這在文學作品中是累見不鮮的。
這就使人聯想到李商隱青年時代寫的《初食筍呈座中》:“嫩籜香苞初出林,于陵論價重千金。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云一寸心?”李詩也是托物抒懷,表現了一個初入社會的青年的凌云壯志以及他對世路險惡的無限擔心。與先著這首詩比較,義山托意,更為直接明顯,更具棱角鋒芒;先著的詩,則較幽隱,更多轉折層次,出語更為和婉。
絕句篇幅小,字數少,追求的是于尺幅見千里,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致。這就要求它具有感發聯想的藝術力量。感發聯想,人各不同,往往導致詩的多義性,這正是小詩耐人咀嚼的地方。先著這首詩,正具有辭約義豐,耐人咀嚼,讀之令人聯類無窮的藝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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