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陂塘 吳敬梓
癸丑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諸君子高宴,各賦“看新漲”二截見贈。余既依韻和之,復為詩余二闋,以志感焉(二首)
《買陂塘·少年時》
少年時、青溪九曲,畫船曾記游冶。紼纚維處聞簫管,多在柳堤月榭。
朝復夜。費蜀錦吳綾,那惜纏頭價。臣之壯也。似落魄相如,窮居仲蔚,寂莫守蓬舍。
江南好,未免閒情沾惹。風光又近春社。茶鐺藥碓殘書卷,移趁半江潮下。
無廣廈。聽快拂花梢,燕子營巢話。香銷燭灺。看丁字簾邊,團團寒玉,又向板橋掛。
《買陂塘·石頭城》
石頭城、寒潮來去,壯懷何處淘洗。酒旗飄飏神鴉散,休問猘兒獅子。南北史,有幾許興亡,轉眼成虛壘。三山二水。想閱武堂前,臨春閣畔,自古占佳麗。
人間世,只有繁華易委。關情固自難已。偶然買宅秦淮岸,殊覺勝于鄉里。饑欲死,也不管于時,似淅矛頭米。身將隱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據詞序,這兩首《買陂塘》作于清雍正十一年(1733)吳敬梓由家鄉全椒遷居江寧府(今江蘇南京)時。吳敬梓出身于書香門第、科舉世家,因此他原先也以科舉為進身之途,十八歲時即考中秀才,但此后卻連試不第,雍正七年(1729)二十九歲時應滁州科考(鄉試的預備考試),擢為第一,但到次年鄉試時卻名落孫山。這次落第給吳敬梓很大的打擊,使他進一步認清了科舉的腐敗與不公。吳敬梓本是吳雯延之子,從小過繼給堂伯吳霖起,二十三歲時,霖起去世,族中為搶奪遺產而爭斗不休。吳敬梓原本就是個仗義疏財的世家子弟,加上家族內訌的刺激,他更是揮金如土,最終把家產揮霍殆盡,為族中鄉里所側目,閱盡了世態炎涼。終于在三十三歲時舉家遷往南京,以變賣家產所得,在青溪與秦淮河的交匯處買得一處住宅。吳敬梓在青年時代就常往來于南京,他與南京的關系相當密切,生父早年流寓南京,寄居在清涼山下的叢霄道院讀書直至去世。吳敬梓對這座六朝故都、金粉佳麗地一直心向往之,如今得遂所愿,“遂有終焉之志”(《移家賦》)。他在南京以文會友,廣泛結交,并開始了那部諷刺文學的鴻篇巨構《儒林外史》的創作。這兩首詞揭開了他后半生在南京生活的序幕。
第一首詞著重追憶其早年在南京的冶游生涯,繼而敘及遷家南京、卜居秦淮。
吳敬梓早年在南京曾有過聲色冶游的經歷,這在舊時代的官宦士紳子弟中本是司空見慣之事。在秦淮河畔、青溪曲處留下過他青春浪漫的風流行跡,如今舉家遷居于此,自然會追懷那段歲月。詞從開頭至“那惜纏頭價”用鋪敘筆法追述了這段生活:在九曲青溪之上,他曾坐著畫船流連光景,又曾系舟于柳堤月榭,在絲竹弦管聲中賞玩遣興,沒日沒夜地沉醉于歌舞宴飲中,給妓女的賞賜每每一擲千金。“青溪”,三國吳赤烏四年(241)開鑿之渠,源于鐘山東南,入秦淮河。“紼纚”,大麻繩,此指系船的纜繩,《詩經·小雅·采菽》:“泛泛楊舟,紼纚維之。”“纏頭”,指贈送歌女的財物,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臣之壯也”以下跌入中年以后的困頓落魄,詞情為之一轉,強烈的反差中透出深沉的感喟。如前所述,由于他的豪邁疏財,不善治家,祖產為之蕩盡,此處所寫正是其生平的寫照。他形容自己像西漢的司馬相如,“家徒四壁立”(《漢書》本傳);又如東漢的張仲蔚,“常居窮素,所處蓬蒿沒人,閉門養性,不治榮名”(皇甫謐《高士傳》)。“臣之壯也”,語出《左傳·僖公三十年》“(燭之武)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
詞的下片轉入遷居。“江南好,未免閑情沾惹”呼應上片所寫的冶游生涯,也透露出他南遷的緣由。在臨近春社(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的時節,他攜帶著“茶鐺藥碓(煮茶舂藥的器具)殘書卷”,買舟東下,終于在秦淮河畔覓得了棲身之所。據考證,吳敬梓在南京的居處應在青溪與秦淮河交匯處的淮青橋。其《洞仙歌》稱:“我亦有、閑庭兩三間,在笛步、青溪板橋西畔。”吳敬梓卜居的“秦淮水亭”原是南朝陳尚書令江總的舊宅遺址,這一帶在南朝時為名門大家所居,沿及清代,仍是文人雅集之所。王士禛《秦淮雜詩》有云:“青溪水木最清華,王謝烏衣六代夸。”這里不僅有水木林泉之勝,而且其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對文人雅士尤具吸引力。下片的寫景正是展現了其居處的優雅景色,字里行間透出一片鐘愛之情。“聽快拂花梢”二句狀燕子輕飛、相對呢喃,化用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詞意:“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寫燕子是由外而內,結拍則由內而外,從簾邊的明月推想到它懸掛于板橋之上的清景。“丁字簾”,丁字形的卷簾,錢謙益《留題秦淮丁家水閣》:“夕陽凝望春如水,丁字簾前是六朝。”“板橋”,即板橋浦,在南京西南,《水經注·江水》:“水上南北結浮橋度水,故曰板橋浦。”全詞在秦淮月色中結篇,與開篇之追懷舊游相呼應。“燕子營巢”實影射其卜居秦淮,如此結尾似在訴說其舊夢終圓的欣慰。
第二首詞的視角又自不同。如果說第一首詞是以個人命運變遷的線索串聯起全篇的話,那么第二首詞的視野更其廣闊,它從抒寫歷史的興亡之感入手,從而化解人世的盛衰榮辱,以退隱放曠為其人生歸宿。
南京因其龍盤虎踞的地理形勢、六朝故都的歷史地位,歷來是文人墨客詠史懷古、感慨興亡的對象,篇詠之夥,真是不勝枚舉。此詞的上片也是藉故都而抒今昔盛衰之感。詞人由石頭城興起感懷,作為這座古城的象征,石頭城凝聚了歷史的滄桑,因而最能讓人發思古之幽情。唐劉禹錫《石頭城》詩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石頭城原本依山臨江而建,長江從其山麓流過,故而詩人詞客多藉江濤危城抒懷,此詞石城寒潮的意象即從夢得詩中化出。“酒旗飄飏”乃典型的江南景色,正如杜牧所詠“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江南春》);“神鴉散”乃狀神廟的香火冷落,與辛棄疾的“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的盛況適成對照。古人常為一些英雄豪杰立廟祭祀,“神鴉散”也就說明這些人物已漸被世人所遺忘,“休問猘兒獅子”正是寫那些叱咤風云的豪杰之士已被歷史的長河所淘汰,誠所謂“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唐許渾《金陵懷古》)。“猘兒”,原指孫策,《三國志·吳書·孫策傳》注引《吳歷》謂曹操曾嘆道“猘兒難與爭鋒也”,此指建立霸業的雄杰;無論他們在歷史舞臺上演出過怎樣威武雄壯的活劇,一切的興亡盛衰都轉眼成空,他們留下的城壘樓臺也只成了讓人憑吊的陳跡。這種感慨化為了“三山二水”與“閱武”、“臨春”的對比映照。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云:“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閱武堂”、“臨春閣”都是南朝宮中的建筑,齊東昏侯曾于閱武堂建芳樂苑,陳后主則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這些建筑均窮極侈麗,帝王后妃于此荒淫游樂。“佳麗”乃用謝朓《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句。統治者的殿閣樓臺總是占佳山好水之地而建,但面對山水之長存,人與樓閣都要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中。這就是金陵故都留給人們的無窮感喟。
過片對上片的感慨興亡作一挽結:繁華終將逝去,而人們的感慨總是不會停息。然后轉入個人情懷的抒發。詞人對能夠卜居秦淮感到由衷的高興,比起家鄉的閉塞褊狹、族人的爾虞我詐,這里是一片新的天地,讓他舒心快意,即使生活再艱難,哪怕饑餓欲死,他也覺得勝于困居鄉里。他只想圖個清靜,再也不愿過問世事。“淅矛頭米”典出《世說新語·排調》:桓玄與周圍的人“作危語”(說出一連串形容危險情境的話),說:“矛頭淅米劍頭炊。”余嘉錫釋為:“此不過言于戰場中造飯,死生呼吸,所以為危也。”(《世說新語箋疏》)詞的最后揭出了他的人生理想:他惟愿尚友古人,與阮籍、嵇康這樣的放達之士為伍,放浪形骸之外,沉醉美酒之中,退隱自守。這種頹放的人生態度其實是他憤世嫉俗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事實上他不可能忘懷世事,超脫現實,《儒林外史》的寫作就表明他那諷世濟時之心從未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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